茶渐浓 作品

第310章 不可让步


  “稚权不可妄言!”
  夏侯惠话语刚落下,天子曹叡还没表态呢,一旁老神在在的卫臻便当即急了,“朝廷命官,两千石郡守,稚权安能轻易辱之!”
  好嘛,他是太了解夏侯惠了。
  毕竟身为将门之后、督军南征北讨过的人,竟声称自己能治病,卫臻不用想都能猜到,夏侯惠心里打着什么算盘。
  无非,也就是将刀刃加颈、以势逼人那套了吧。
  虽然说,卫臻对这种手段并不是很反感,更不在乎一个被吓得以病去官的太守是否委屈,但他此些时日已然被一些求情的人叨扰得够烦了,若是再来一个将太守逼死的事情,那他是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的。
  是的,他反驳的根本理由,是担心弘农太守有可能自戕。
  士可杀不可辱嘛。
  这时候的士人骨子里还是不乏刚烈的。
  退一步来说,就算弘农太守没有骨气、不想自戕,但只要夏侯惠前去逼迫了,那就由不得他不自戕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弘农太守已经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只出头鸟。
  是在清查京畿屯田积弊之事上,庙堂与官僚豪强的博弈点。
  若庙堂允许了他的去官,就是在许诺会退让一步,让京畿屯田清查的结果在彼此商榷中出来,尽可能作到皆大欢喜。
  而若庙堂否了,那便意味着不留余地了。
  但凡涉及屯田积弊的官僚与豪强都会为了自身的活路,不择手段的去争取。
  所以说,弘农太守此时的死活,已然不是他个人能做主之事了。
  毕竟,没有比逼死两千石更能让庙堂颜面尽失、令君主饱受非议的手段了不是吗?
  这些牵扯的利弊与上不了台面的伎俩,起于郡县的三世老臣卫臻与裴潜都很熟悉,刚刚他们就给天子曹叡明白的分析过了。
  且卫臻很确凿的知道,夏侯惠对这些肯定也懂。
  这便是他担心的原由与当即反驳的理由——依着夏侯惠的行事风格,他会假装什么都不懂!
  将夏侯惠当作庙堂莽夫的人,那才是货真价实的莽夫!
  天子曹叡的心思也大抵如此。
  只不过,与卫臻不同的是,在卫臻率先出声反驳后,他反而想听一听夏侯惠想说什么了。
  倒不是对卫臻越俎代庖心有不爽,而是他知道夏侯惠的出发点,是为了他这个君主、为了魏室社稷。
  再者,听一听又何妨呢?
  横竖也没什么紧要的,权当兼听则明了。
  在座的裴潜则是含笑拈须,饶有兴趣的静候下文。
  此事与他干系不大,且他知道天子曹叡心中自有主张,故而当看客最是恰当。
  “卫公此言差矣。”
  面对反驳,夏侯惠先撇了一眼上首,待见天子曹叡没有出声的迹象后,便拱手对卫臻解释道,“我虽粗鄙,但还不至于做出羞辱两千石郡守之事吧?且我尚未谈及如何为弘农太守去病,卫公未免责之太早了。”…。

 

  “卫卿是否责之过早,那便要看稚权如何分说了。”
  这次,被引出兴趣来的曹叡直接开腔,“若是稚权所言乃狡辩饰非,朕定不轻饶,治你目无尊长之罪!”
  议事就是争论,也能与目无尊长扯上边的吗?
  暗中腹诽了句,夏侯惠“唯”的一声,径直起身言道,“禀陛下,卫公、裴公,在下窃以为,弘农太守之疾,不在其身,而在于心也。是故若在下能令其心安,彼之疾遂无药自愈也。”
  让他心安?
  你怎能让他心安?
  洛阳典农中郎将令狐愚,陛下都网开一面,让其戴罪在职、以示过往不究了,那弘农太守犹上疏求去职!想让他以及他身后的人心安,除了让步维稳还能怎样?
  莫非,你是想变本加厉?
  卫臻心中咯噔了下,吐出一口浊气,清声言道,“稚权有何良策,愿闻其详。”
  “不敢以良策居之。”
  夏侯惠露齿而笑,侃侃而谈,“在下安弘农太守之言,不过是想告知他,清查弘农典农部后,在下表奏庙堂之言,将因彼是否决然去官而截然不同。彼之病若可医,则在下清查弘农典农部时,皆如洛阳故事,上疏请陛下让彼戴罪在职、纠前过而补不足。而若彼病入膏肓、药石罔效,则在下在清查之后,上疏请庙堂为此番清查京畿各地屯田之事刻碑,记各主官在职期间功过是非,立于太学以儆效尤。而且在下以为,陟罚臧否当昭示天下,以彰庙堂之威。是故在下在上疏中,还以清查之事为申,请庙堂对朝臣功过是非甚大者,皆在其乡里刻碑如实载其事。”
  立碑记事
  这是比杀人诛心还要狠的绝户计啊!
  卫臻当即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的闭上了。
  而一旁的裴潜也同样耷拉下了眼皮养神。
  他们都知道,若是天子曹叡让夏侯惠放手施为,那弘农太守就算是拼着身受万夫所指也要“病愈”留任了。
  因为在他死之后,必然会被笔墨鞭尸;且宗族仕途之路,自此断绝!
  九品中正制的抡才之选,首先就是门第啊~
  试问,有恶评的石碑在乡里立着,哪个中正敢评他宗族子弟入品、哪个太守县令敢辟他宗族子弟入仕呢?
  况且,夏侯惠还要以他之事,引出对其他朝臣的臧否立碑。
  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清誉之臣也终究是占少数的,有几个官宦世家会愿意先人被立碑呢?
  就以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为例。  
  先立一个袁安的,再立一个袁术的,结果将如何呢?
  另外一个让他们二人不复作声的缘由,则是事情已然偏离清查屯田的议题了。
  夏侯惠此言,是给天子曹叡递了一把刀子。
  一把悬在公卿百官头上的利刃、增强君威的筹码。
  虽然他们都知道,天子曹叡不会采取这种手段的、也实施不了,但他们若是出声反驳了,那不就成了他们侍君之心不诚嘛~…。。

 

  “臣民侍君,在于忠亮也;君待臣民,在于宽仁也。”
  对此颇为意动的天子曹叡,想了想还是敛起了笑颜,出声指摘道,“稚权所言甚是不妥。群臣是非功过,朝廷自有法度定论,岂有死后犹究之理?朕虽不德,却也知宽仁之道。稚权初衷是好的,但谏言时也应思虑周全、行堂堂之道,如类今日之策日后不可再提及。”
  好的,我知道了。
  日后进言时,阴狠也要披上仁义堂皇的外衣。
  “唯!臣惠谨记。”
  先是当即俯首恭顺领命,夏侯惠再次昂头时,声音犹激越,“陛下,臣惠失言,非罔顾君臣相得之道,实属义愤填膺耳!”
  驳罢,不等曹叡发问,便径直口若悬河的道出缘由。
  “陛下,臣惠尝闻‘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之言。上天有好生之德,生人必有食活之。天子者代天牧民,使民活之,乃职分也。前朝汉室,桓灵二帝不德,征调无已,累增田税,遂有张角振臂一呼,八州并起之事。究其根本,何也?”
  “臣惠窃以为,乃是时天下田亩兼并,一二人夺千万人之田,天灾饥寒至,民无食可活,唯死中求活也!天地不仁,则人道丧;民失其田,则国失其民,大乱起乃必然也!”
  “武帝创业,兴屯田以供军需,岁有征伐而不乏粮,遂有定中原克北方之事。文帝除禁令、轻关税,与民休息,终制(遗诏)陵墓选在丘墟不食之地,以身作则提倡节俭,遂成我魏室代汉乃天命所归也!”
  “而今,武帝屯田之政崩坏、文帝节约之风渐微,臣惠虽位卑才浅,犹以为忧也。”
  “节约之风渐微,则征调之事多矣。屯田之政败坏,则国失其民之始也。天下丧乱以来,生民百遗一,赋税入国库本就不丰。而今蜀吴不臣,无岁不寇边,若屯田之弊病不除,则军给难以自足;军给不足,则增田亩税加之于民;田亩税增,则民衣食难继,是为人道丧也!若逢天灾之年,则大乱起也!”
  “陛下心忧社稷、怜悯生民,遂复诏令清查屯田,此乃明察秋毫、不令损不足而益有余之事生,避免人道丧也。且陛下深知屯田之政败坏,乃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故而处置洛阳典农部事时,不责过往、以收回先前屯田部民之田桑为止。如此,是何等宽仁也!”
  “然而,陛下之宽仁,换来臣下如何报之邪?”
  “臣惠尝闻‘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陛下给予彼等涉案官僚改过之机,弘农太守不思悔过,竟以病求去职!此时此情称病,名为去职实乃要挟!公然抵触陛下诏令、以一己之私凌驾于社稷之上!此乃忠诚之臣乎?”
  “为臣不忠、为官不仁,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此乃臣惠义愤之由也,亦是口不择言、思虑不周之故也。”…。。

 

  “陛下,臣惠窃以为,清查屯田之政不可半途而更,若更变,则庙堂之威不复也!人臣要挟帝王之事,不可姑息。若姑息,则陛下之威不复、我魏室社稷自此危也!”
  “臣惠身为谯沛子弟,当先社稷之忧而忧;奉命持节主清查屯田事,当在其职而坐其责。”
  “是故,臣惠恳请陛下不遏臣之权,让臣惠自施为。若彼弘农太守迷途知返,则乃朝廷幸事;若彼冥顽不灵,则臣惠一力担之!彼自戕,臣惠先立碑记其罪在弘农,随后上表自领其责,必不令庙堂与陛下威名受损分毫。”
  一番慨慷做言罢,令九龙殿内陷入死寂、落针可闻。
  天子曹叡在听着的时候,先是眼神隐约浮起不满,但后来却成了感慨万千。
  不满,自然是夏侯惠将他一并指摘了。
  因为文帝曹丕为数不多的优点,以身作则提倡节俭,就是他率先败坏的。
  但听到“臣惠身为谯沛子弟,当先社稷之忧而忧”、“一力担之”的时候,曹叡心中是真的很感动。
  那是一种多年以来不吝器重、一腔期盼没有被辜负的欣慰。
  尤其是他听出来了,夏侯惠的潜台词——
  文帝曹丕在代汉承天命时,已然给那些官宦世家与地方豪强下放很多权柄了。如今,不知足的他们,又将手伸到了屯田制之中,事发的时候竟以去官来胁迫庙堂让步、试图让他妥协,这种事情是万万不可姑息的。
  试探嘛~
  得寸则可进尺嘛~
  今日退了一步,就意味着日后还要被迫退很多步。
  如此浅薄的道理他还是知道的。
  带着这样的思绪,曹叡不仅对夏侯惠先前以来的各种不恭顺行为、常以社稷在先而君在后的做法皆释怀了,且还极为难得的生出一缕自责来:在清查屯田积弊之事上,自己先前的作为是不是太过了?
  明明他是出于担忧军给难以为继之心,才建言清查士家的,而自己反而以君王之威强迫他不可彻查、要求他学会妥协。身为皇帝的自己,忧社稷之心不如一个臣子也就罢了,且还亲自打压,属实有些说不过去。
  是故,他沉吟了好一会儿,才感慨道,“先前稚权曾言庙堂之风不正、屯田之政积弊甚多,朕常不以为然。今日得闻稚权剖心之言,方知稚权居安思危、所思深远,何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也!”言罢,又对着卫臻与裴潜嘱咐道,“卫卿近日过得不如意,朕也知晓。再坚持下罢,也就至多十日了。嗯,有劳裴卿,作封书信与弘农太守叙叙旧罢。”
  “唯。老臣领命。”
  “唯。陛下宽心,臣晓得如何叙旧。”
  二人皆离席行礼领命,随后退出九龙殿,也让夏侯惠心中悄然舒了一口气。
  弘农那边的巨细,他早就让史二彻查过了,也知晓弘农太守乃河东人,且曾是裴潜任职大司农时的僚佐。如今曹叡让裴潜做书信叙旧,意味着曹叡听进去了他的谏言,但让裴潜去说更有威慑力一点。
  至于卫臻什么十日的,他就不知道什么缘由了。
  应是猜到夏侯惠等下也会发问罢,曹叡起身往外走时还解释了句,“今日长安传报至,太尉言已启程归京了。嗯,稚权,随朕走走罢。”(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