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穿着浅灰色道袍的年轻人,背着手,从一座民宅里溜达着走出来,忽瞧见了对面那个大榕树下与他相同打扮的女子,便立刻喜气洋洋地迎了上去,“你怎么来了?”
“回来的路上,听说师傅给你派了差事,就顺路来看看。”清秋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了一个头的精瘦年轻人,平静地问,“事情忙完了?”
“当然,有我出手还不是手到擒来?”年轻人嘿嘿一笑,“倒是师姐这来回来去快一个多月,如今回了师门,有没有给我带礼物啊?”
“有。”清秋从袖子里摸出了一颗苹果递给他,“吃吧。”
“苹果算什么礼物啊!”年轻人嘴上发着牢骚,身子倒是诚实。接过苹果在袖子上擦了擦,便咔嚓咔嚓地啃了起来。
“我此去,是代师傅给那位玄机道长祝寿,人家真回了礼,那也是给师傅的。”清秋背靠榕树,抱着双臂,望向对面的那座民宅,“我听镇民们说,这间宅子的主人最近,时常在家中看到有鬼魂出没,可是有妖孽冒充鬼魂作祟?”
“不是,这宅子没有妖怪,闹鬼的事儿是真的。”听到师姐考究起了正经事,年轻人便不再耍宝,老实地边啃苹果边回答,“死去老管家的灵魂一直逗留在阁楼里,大概有一个多月了。”
“只是灵魂?那为什么会被主人撞见?”
“因为这家屋主人的灵觉,天生比起常人要更强大些,所以才能看到这些寻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年轻人摇摇头,“那死去的老管家趁着半夜下楼闲逛两圈,正好被起夜的屋主撞见,这才有了后来‘闹鬼’的事。”
“原来如此。”清秋点头,“那你是如何解决的?”
“我装模作样地在屋里贴了几张没用的符纸,告诉屋主那个鬼魂已经被我除去。”年轻人说,“实际上我只是偷偷抹掉了他的灵觉,保证他一年之内只能做个‘普通人’……反正他也不希望看到那些东西吧?”
“所以你没有跟屋主说明实情?”
“嗯,我看那屋主的样子,就算他知道了那个‘鬼’其实是照顾自己长大的管家所化,想来心里也多半会觉得膈应。再者说人鬼殊途,这段缘分必定不会长久。”年轻人笑了笑,“虽然咱们这儿‘山高路远’,但算算日子,下个月怎么着鬼差也该来干活了。”
“收了人家的酬金,到头来却是抹掉了主人的灵觉。”清秋摇摇头,“你的这些鬼点子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有什么不好?这不是挺圆满的吗?”年轻人说,“我不告诉那主人实情,是为了不给他徒增烦恼;我不除掉那鬼,一是行善积德、少造杀孽,二又保全了黑白无常的收成,完全是一举三得呀。”
“是一举四得吧?”清秋看着他,提醒道,“你还收了屋主的酬谢,一会儿能去镇上吃你最爱的小馄饨。”
“哎呀,什么叫‘我’去镇上吃馄饨,分明‘咱们’一起去吃馄饨呀。”年轻人热情地揽住清秋的肩膀,“走走走,正好手头的事都了了,师姐咱们吃点心去!吃完了再回师门!”
这两人目前所处的小镇,位于云华观的山脚下。
几百年来,云华观一直都有派观内弟子下山助人的规矩。
通常情况下,观里的普通弟子们,每隔一个月便会带着具备“清神明智”效力的符纸,下山赠与有需要的镇民,顺便采购些观里需要的生活物资。
而像是清秋、清云这一类有真本事的天师们,则是一旬下山一次,帮镇里的乡亲们处理些“捉鬼驱妖”的专业工作——按师傅和九师弟的说法,如今天师一门势衰,观里还养着几十口人呢,他们得为了道观挣点香火,避免坐吃山空。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长时间在外游历、代师傅外出公干清秋,这几年已经很少负责类似工作了,基本都是由九师弟清风代劳——如今外面的世道不好,连带着妖鬼作恶的事儿也常有发生,跟清秋到过的那些被战乱摧毁、民不聊生的地界相比,这座被嫌弃成“山高路远”的临山小镇,反倒是成了一片难得的乐土。
至于小师弟清云,时年十七的他,这还是第三次接下师兄工作,代表师门下山做事,也难怪外出归来的清秋放心不下,少不得要盘问他几句。
当然,代表师门是一回事儿,下山游历又是另一回事。
一年前,清云就曾跟着清秋一起,应师傅的要求,前往几百里外的龙华观拜访师傅的老友。
清云在修行上的天赋可以说是有目共睹,“入门五行之术只消一周,粗通御物之术更是只花了十天”,这样的成绩,就连师傅都称赞他有自己“当年的风采”。
可若想成为独当一面的天师,除了修行以外,增长见识也同样重要。
在两个月的旅途中,他们走走停停,游山玩水也好,顺手捉妖驱鬼也罢,很多时候清秋都让这个当时还只有十六岁的孩子自己来拿主意。
清云也算是不负师姐所望,从最开始的“土包子进城”,到后来的“见到道士喊道友,见到和尚喊长老,见到路人喊仁兄”,本事学到多少不知道,这为人处世的顺口溜是学了一套又一套。
也是在他归来以后不久,清秋又亲自带他下山了一趟,看着师弟解决了一桩“蜘蛛精害人事件”后,才放心地跟师傅说,“师弟在经验上虽然有欠缺,但只是山上山下的事,已经难不倒他了”。
“师姐啊——”清云仰头喝干了那碗,碗底下抹了一勺猪油的馄饨汤,仍有些念念不忘地拖长声音问,“你给我透个底,那位玄机道长,到底是给师傅回了什么礼?”
“人家回给师傅的礼物,怎么要给你透底?”清秋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再说,当初师傅派我出门的时候,你不是还念叨着‘修道者清心寡欲,不必送那么多贵重的东西,依我看,送一篮苹果正正好好’。这会儿又惦记上人家送师傅的东西了?”
“哪里是惦记?只是我如今还缺一件趁手的法器,万一人家玄机道长就这么凑巧……你说是吧?”清云嘿嘿笑道,“师傅最不缺的就是奇奇怪怪宝贝,再说他老人家早有那柄桃木剑傍身,随便匀一件平日用不上的给我,这一来二去,也算是勤俭节约了不是?”
“那你想要什么法器?”清秋把自己只吃了几口的馄饨推给他——她不需要通过这些吃食来维持生命,心里也很清楚,师弟故意给自己点了大碗馄饨,一开始就是打算连她的这碗也一起笑纳。
“我不挑我不挑,只要看着威风的就行。”这个年纪的男孩怎么吃都吃不饱,清云接过碗就开始吸溜吸溜起来,“不过我最近看《西游记》的画册,看得有些入迷,也不知道有没有棍棒造型的法器,啊哈哈……”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清秋用手撑着下巴,看他风卷残云地干掉了这碗小馄饨,“玄机道长给师傅的回礼,一柄金丝木制的拂尘。”
“拂……拂尘?”清云脸色忽然一变。
“想起来了?”清秋笑了笑,“几个月前,你在道观里钻研火法,非说要配合着染料搞出自制花炮来,结果失手炸掉了师傅心爱的拂尘,被罚去把观里不住人的厢房花了一天一夜全打扫了一遍。这回玄机道长好巧不巧,又送了师傅一柄拂尘。”
“等他看到了拂尘,肯定又会想到我之前干的好事……”清云喃喃道,“师傅总是想一出是一出,最喜欢没来由地把人指使去干杂活,别说这次还有了现成的由头……玄机道长误我啊!”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齐天大圣也干过养马的活。”清秋看着他面前的空碗,“要不要再来一碗?回了师门可就又得吃你讨厌的杂粮饼了。”
“不了,不了……”清云丧气地摆摆手,“给人驱鬼也没赚到几个钱,要是都花了,师傅又该说我了。”
“店家,再来一碗馄饨,要大碗的。”清秋对着馄饨摊的摊主招招手,“多放点猪油。”
“师姐你怎么不听人说话!”
“我请你吃,师傅就不会怪罪了吧。”
“这……师姐真好!”清云立刻搬着小板凳来到清秋身旁,一脸亲昵地说,“一会儿回了师门,师姐若是能再帮我在师傅面前美言几句,详细地说说我在山下有多威风,那就更好了。兴许师傅一高兴,便忘了拂尘的糟心事儿也说不定啊。”
“以前你研习水法,淹了师傅晒在院里的花生;琢磨能使枯木逢春的木法,害得爬山虎一夜之间爬满了师傅的炼丹房……这些混事儿都是我帮你求的情,你也该长长记性了。”
“我,我那也不是诚心的呀。”清云叹气,“再说,师傅鼓励我多多钻研,却又总是以此责罚我,我实在是搞不懂他老人家的心思。”
“师傅是让你多多钻研没错,但没叫你每次都嚯嚯他的宝贝。”清秋捏捏他的后颈,“那次的花生,他是跟老朋友夸下了海口,说自己晒花生的本领一绝,要用又香又脆的花生招待他们,没成想老朋友来的前一天,花生还没下锅炒就全被你给糟蹋了。换你,你不生气么?”
“我……我那不是好心办坏事儿吗?”清云小声说,“我要是把祈雨的法术改良成功了,以后观里的花花草草就都不需要人浇水了,一年四季都有雨云跟着,师姐你不也跟着享福嘛……再说,谁让师傅随地乱晒花生的,那院里是他能晒花生的地方吗?被鸟啄了怎么办?”
“你确定不是为了以后能偷懒不去打水,才努力钻研的水法?”
“呵呵,还是不说这些伤心事了。”清云埋头喝起了馄饨,“馄饨凉了就不好吃了,呵呵呵……”
“吃完了点心,一会儿陪我出一趟镇子吧。”
“出镇子?师姐你不是才刚回来么?”
“那是因为我知道你在镇上办事,才先来找的你。”清秋说,“镇子东边的建善寺,知道么?”
“好像听过……是不是师傅之前说,有个臭和尚骗了他一串楠木手串的建善寺?”清云问。
“师傅那不是被骗的,是打赌输的。”清秋说,“师傅的赌运你也知道,人家不让他算卦,他一点胜算都没有。”
“那你这是去帮师傅把手串要回来?”清云转转眼珠子,随后便是一拍桌,正义凛然道,“这么不要脸的事,他自己不干,让我师姐干,岂有此理!不过师姐你放心,那帮吃菜叶的和尚不是我对手,这种粗活你尽管交给……”
“我只是去拜访朋友而已。”清秋打断他的豪言壮语,“有位老友给我传信,说这些自己日子正好在建善寺歇脚,我们多年未见,我自然是要去找他叙叙旧的。”
“喔,那你老朋友也是和尚么?”
“算是吧。听说他前些年收了个徒弟,不知道有没有跟在身边。”清秋看向师弟,“说起来,师傅上次给你算的卦,你可记得?”
“记得啊,说什么我能在一个叫安平的地方收到命里的关门弟子。”清云耸耸肩,“但我没什么实感,如今天塌了也有师傅顶着的日子就很好,让我去给人家顶天,我自问还是修为尚浅呐。”
“那有想过么,未来的好徒弟会是个怎样的孩子?”
“嗯……希望他能做个孝敬师傅的好徒儿,其他的我没奢求了。”
“像你一样‘孝敬’又如何呢?”
“这……师姐你别咒我啊!”
……
“几点了。”清秋问。
“四点半。”周悬看了一眼手机,“距离天亮,大概还有一个小时左右。”
“他比我想象中能吃。”清秋看着天台上又跑又跳的小猫——她为猫儿施加了清神明智的法术,这才让它整晚得以整晚狂奔在月光之下觅食,“看来要等到天亮再为他找回记忆了。”
“嗯。”
“心情如何?”
“说不上来的感觉。”周悬轻声道,“有点像在医院等待师傅出生的那一天,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这一次,我想会有好结果的。”
“是啊,但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