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平看着这位“不请自来”,还用口罩墨镜把自己遮的严严实实的乘客。
“客人去哪里?”他用欠缺起伏的语调问道。
“城南新村。”男人给出了一个地址——城南新村位于安平市的城乡结合部,距离这里大概30公里左右的路程,有些偏僻。
“请系好安全带。”常平按下计价器,操控着座驾重新并入车流。
反倒是男人多看了常平一眼,似乎是在为他毫不犹豫就发车的行为感到有些意外。
“师傅是哪里人?”男人依他的吩咐系好安全带,过了一会才问。
“xx人。”常平随口报出了外省某城市的名字。
“真的?好巧,我也是xx人。”男人“哦”了一声,“你是市区的?还是下面县里的?”
“我的祖籍在那里,但人是在安平长大的。”常平面不改色地更改了自己刚才的说法,“只是小的时候回去过几趟,很多年了。”
完全是滴水不漏的回答。
“原来是这样。”男人点着头,顺手摘下了自己的墨镜和口罩。
一张很普通的脸,没有疤痕也不过分英俊。
他从烟盒里抖出一根香烟递给常平,但常平摇了摇头。
男人见他拒绝,也不介意,就这么自顾自地点起了烟,还不忘把窗户降下一条缝隙,散散烟味。
……
“嘶,车开成这样也敢上路啊。”男人看着常平干脆利落地打了一把方向盘,避开一辆原先就歪歪扭扭地行驶在路上,这会儿又突然猛踩了一脚刹车的小轿车,皱眉道,“不会是酒驾吧?”
“有可能。”常平的回复很简洁。
“师傅做这一行多久了?”男人问。
“一年多点。”常平回答道——就像问他是哪里人一样,在遇上类似问题时,常平的回答永远都是一样的。
“怎么不去开网约车啊?那个现在赚的更多吧?”
“网约车平台抽成太多。”
“喔,是这样吗?我不太懂。”
“嗯。”
这个男人从上车起就表现出很健谈的状态,哪怕是面对常平这种话少到了极点的人,也总能找出些话题来,一路上就这么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师傅知道为什么我会选你这辆车么?”在快到目的地时候,或许是真的想不到话题了,男人问出了一个听着有些无厘头的问题。
“为什么?”常平很配合地反问。
“因为颜色。”男人笑道,“我喜欢红色,这是我的幸运色。”
“是吗。”常平点点头,心里并不关心男人的幸运色是什么。
“说起来,师傅您的技术真不错啊。”男人打量着窗外的夜色,“这里的都是土路吧?可经过的时候却不觉得很颠簸。”
“过奖。”常平没有告诉这位乘客,他之所以不觉得颠簸,是因为这辆“妖车”会自动根据路况调整底盘的悬挂系统,跟司机本人的车技好坏并没有太大关系。
“像这么偏僻的地方,师傅如果常在市内开车的话,应该不经常来吧?”男人看了一眼计价器上面的公里数字,“虽然一趟下来能赚不少,但返程的时候却很难拉到客人呢。”
“公司规定,不能拒载。”常平淡淡地说。
“……”男人似乎是没想到常平会这么回复,笑着摇了摇头。
“啊,这里靠边停就好。”在短暂的沉默后,男人主动示意常平,把车停在了一条路况不佳,距离最近的路灯还有二十米左右的小径上。
“车费八十元。”常平抬手关掉了计价器,“微信还是支付宝。”
“支付宝吧,稍等一下。”男人接过常平递来的付款码,把手伸进口袋里,似乎是在找手机。
“咱们之前,是不是聊到我的幸运色来着?”男人依旧保持着他健谈的风格,就连低头找手机的时候都不忘继续跟常平聊天。
“我说的红色,对吧?就像你的出租车一样。”说这话的时候,男人的嘴角忽然扬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师傅你可知道,除了出租车之外,还有什么东西也是红色的么?”
面对着这个更应该向幼儿园小班学生提问的问题,常平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是血啊,师傅……人类的血液也是红色的。”男人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物件,抵在了主驾驶的透明防护板上,用陡然低沉下来的语气说,“把手举起来,慢一点,不要让我看到你有开门这类多余的动作。”
常平有些茫然地转头,不明白作为司机的自己,为什么要举手或者开门。
直到,他看到了那支,与自己只相隔一块挡板距离的黑色手枪。
如果不是有这块挡板,这支枪恐怕已经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了吧?常平心想着。
“我叫你把手举起来,听不懂么?”男人眯着眼睛,用枪口敲了敲挡板,“还是你觉得,这块破板子能挡住我的子弹?或者我手里的东西是小孩玩具?”
常平当然不认为,仅凭这种防护板的材质就能抵挡飞来的子弹,至于他手里的东西……
他有枪……嗯,前阵子的电视新闻上确实播报过,说最近有个持有自制枪械的连环杀人犯,流窜到了附近的城市。
新闻上还说,此前被他杀死的几名受害者,要么是穿着红色的衣服,要么是佩戴红色的首饰、使用红色的手机壳什么的。
人类的心理学家在节目上叽里呱啦地分析了一大堆,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这名凶手是个患有偏执型人格障碍、反社会型人格障碍,以及被害妄想症的精神病人,建议观众最近少穿红色的衣服上街。
看来,安平市就是他为自己选择的下一个落脚点啊。
常平缓缓地把自己的双手举过头顶。
“很好,现在,用你的右手,把手机递给我。”
常平照做,并且很自觉地重新把手举过头顶。
“密码是什么?”男人问。
“123456。”
“支付密码呢?”
“一样。”常平如实回答,并在心里默默得出了“我被抢劫了”的结论。
每一座城市里,都多多少少流窜着一些犯罪分子,其中也不乏手里犯下过几桩命案的“亡命之徒”。
实不相瞒,算上之前那个专杀出租车司机的杀人犯以外,在这两个月的工作生涯中,这其实已经是常平第五次,遇到这类乘客了。
其中最夸张一次,有个携带土制炸弹的家伙上了他的车,要求常平把他送到电视台大楼,似乎是准备跟里面的某人同归于尽——这很明显是个精神不太正常的家伙,刚一上车,就一边向常平主动介绍自己的炸弹有多猛,一边提醒常平如果不照他的意思行动,那他就在车里提前引爆炸弹,大家一起去见佛祖。
不仅如此,那位炸弹男还满脸自豪的说,自己在上车前特地给电视台发送了预告邮件,以确保自己最后的这场“艺术表演”,能够被更多人所见证欣赏。
就在常平终于意识到了,原来这个举着炸弹滔滔不绝的人类,是在“威胁”自己,准备在事情闹大之前解决掉他的时候(他还不至于没神经到真的送这个人去炸电台大楼),几辆鸣着警笛,突然呼啸赶到的警车,一下打乱了他的的计划。
“跑!带我甩开警察!不然我就连你和你的车一块炸烂!”常平还记得警车出现后,那个男人声嘶力竭的呼喊声。
常平没法当着其他人类的面解决掉这个人,又担心炸弹男提前引爆炸弹毁掉他的车,无奈之下,他只好顺着炸弹男的意思,开始了逃亡——常平的车技很好,再加这辆“妖车”强大动力,只要他有心想走,根本没人能够阻拦。
这场你追我赶的警匪游戏,大概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才以常平凭借一个精准的角度,把炸弹男甩出窗外,而后又正好被随后赶到的警车一头撞飞而告终。
这件事带给常平的影响不可谓不大,事件结束后,他要配合警员做笔录、接受公司的慰问,以及拒绝电影公司“特技演员”的邀请,害得他整整三天都没有出车——虽然警察局给了一些误工费,但却没有报销他这场在狂飙中损失的油钱,所还是亏的。
常平默默地看着男人,一手用枪指着自己,一手飞快地在支付宝的转账界面输入了一串数字——那似乎他自己的支付宝账号。
“你给自己转账的话,会被运营公司发现吧?”常平说,“我听朋友说,这些软件和账号的数据都是被监控的,你转账的瞬间,他们就盯上你了。”
常平说的是事实,用支付宝给自己转账的抢劫犯他还是第一次见——之前被劫持的几次,人家都是要现金和贵重物品的。
这句突如其来的“善意提醒”,明显是让这个持枪威胁着他的男人一愣。
男人停止操作手机的动作,看着常平那张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脸,过了许久才说:“说得对,师傅,你说的很对。”
察觉到了男人突然转变的语气,常平眨眨眼睛,保持着举手的姿势,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无论是你还是我,准确来说是这世上的每一个人,从生下来开始,就一直在被一双无形的眼睛观察着、监视着。此时此刻的我们在身在何处、用着什么型号的手机、和多少女人在酒店里住过一夜,他们全都知道……他们一清二楚。”男人幽幽地说,“师傅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办到的么?”
“不知道。”虽然常平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是“监控摄像头”,或者“手机信号”什么的,但对人类数码产品不甚了解的他其实并没有多少自信。
“你不记得了?那是我们每个人小时候都有过的经历啊?”男人微笑着提示他,“再想想,小时候去卫生院的时候,他们对我们做了什么?”
从来没去过卫生院的常平摇头。
“接种疫苗。”男人神秘一笑,“那枚芯片,就是在接种疫苗的时候,被偷偷植入我们体内的……正是因为有它的存在,他们才能像现在这样,肆无忌惮地窥伺着我们的人生。”
“你的意思是,每个人类的体内,都有一枚芯片?”
“没错,就是这样。”男人连连点头,“我们去派出所办身份证的时候,他们表面是在记录我们的信息,实际只是在用特殊仪器检查,我们的体内的芯片是否还在正常运行。”
“你的意思是,没有芯片的人,就没有办法办身份证?”确认自己体内没有芯片,也没有经历过派出所登记流程,就在白璟的协助下获得了身份证的常平继续问。
“当然!”男人狞笑道,“这个世界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阴谋!我们都是被害者,我们每个人都活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就像是被粘附在蛛网上的昆虫!终日惶惶不安,却不得脱身之法!”
“看来那些人类的专家是对的,这人确实有精神病。”常平无言地看着随着话题深入,神态和语气都逐渐有些癫狂起来的男人,心道。
“比起你们这些愚蠢的家伙,我是少数知道真相的人!”正应了常平的腹诽,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大,用手枪抵住挡板的力气也越来越大,“这个世界需要更多像我这样提前觉醒的反抗者,你明白吗?!而不是你这样随波逐流,只知道趋炎附势的低等生物!”
“也不知道问他‘地球是圆的还是平的’,他会给出什么答案。”常平保持着举手的姿势,在心里继续嘀咕。
“你看,明明被枪口指着的你,却连基本的反抗都提不起勇气……就是因为你这样的人太多了,太多太多了!这个社会才会变得越来越糟糕,懂吗?!”男人的目光中闪动着疯狂的光,“你上一秒可以老实地交出手机,下一秒就能交出自己的命!你为什么不反抗?说,你为什么不敢反抗我!”
“在那之前,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常平开口道。
“问!”
“就像你说的,假设每个人类的身体里,都曾被植入过一枚芯片的话。”常平冷静地看着他,用那种缺乏起伏的语调问道,“那枚芯片会是什么颜色的?”
“红色!当然是红色!”男人狂妄地大笑,“那是代表着罪恶的颜色!由内而外的腐蚀着每一个人!”
“可你刚才还说那是你的幸运色。”常平提醒他。
“那当然是因为我骗了你,你这种愚蠢的家伙只配过着被欺骗的一生!”
“好吧,怪不得你之前总是找跟红色有关的人下手。”常平点点头。
“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常平的话,让男人的眉头猛地皱了一下。
“你在人类中还蛮有名气的。”常平附和他。
“也就是说,你很清楚我曾经做过什么事情,是不是?”男人冷冷地看着他。
“你杀了四个人,全都是一枪毙命。”常平复述着新闻内容,“目前还没有人能从你手下逃脱,你从来不留下活口。”
“那你为什么不跑?”
“不是你让我别跑的吗?”
“你在挑衅我么?你觉得我不敢杀你?”男人诧异地问。
常平摇头——他确实没打算挑衅这个男人,也没觉得男人不敢杀自己。
“很好,看来愚蠢到了极致的时候,确实会赋予一个人过分的勇气。”在短暂的沉默后,男人笑容灿烂地把手枪向后挪了一寸,对准了常平的太阳穴,“我允许你放下双手,敬你的勇气。”
在常平放下双手的那一瞬间,男人扣动了扳机。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