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市,暖春四月,回南天。
周悬端起杯壁附满水珠的红茶拿铁,喝了一小口,随后抬手将无线耳机调成降噪模式。
“说起来,闹闹最近有来你们家串门吗?”耳机里,传来李菲的问询声。
“好像是上个月底吧。说是买到了很好吃的糖水菠萝,一定要让我尝尝味道。”周悬甩掉指尖上的水,回忆道,“不过她没上来坐,把东西留在保安亭就走人了,一副匆匆忙忙的样子。微信也是一个小时之后才回的。”
“喔,她上次电话里跟我也是这么讲的。说自己最近总出差,忙的要死,马上要变成女强人了。”李菲说,“我那会儿还跟她开玩笑,说你一找外星人的,出差是要忙什么?蹲点等ufo降落,跑去采访外星人登录地球的感受吗?”
“结果她一本正经地说,科幻杂志社营业内容很广泛,不仅仅是找外星人,哪里发现神秘遗址了她要去现场拍照、业内有名的科幻小说家发表新作了她要去采访,至于‘发生了外星人目击事件’那就更不用说了,主编老师巴不得她坐火箭过去。”李菲笑了笑,“不过她倒是乐在其中,得意洋洋地说什么‘唉,或许这就是转正的代价吧?’,一副凡尔赛的语气。”
“可这些‘值得她出差’的事情也不是每个月都有吧?”周悬说,“她前段时间不是还抱怨,说自己天天在单位坐班,已经在发霉边缘了吗。”
“我个人认为,可能是这个月,外星人为了消耗一下之前积攒太多的宇宙能量等等巴拉巴拉的原因,所以活动比较频繁一些。”李菲胡说八道,“那外星人忙起来了,地球上它们的粉丝们得到了感召,不也得跟着忙嘛。”
“所以这个月是外星人月吗?”
“哈哈哈……这个好这个好。”李菲哈哈一笑,“闹闹应该巴不得每个月都是外星人月吧?不光不用在杂志社呆着发霉,出差津贴还能拿到手软。”
“她能从事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就蛮好的。”周悬说,“我前两天看新闻,说现在应届大学生的待业率高得吓人,尤其是闹闹这类学美术、学音乐的艺术生,大学毕业了找不到心仪的工作,基本都是蹲在家里自学等着考编考公呢。”
“嗯……从结果来看确实是现在这样好点。”李菲附和道,“有个班上总比在家里蹲着强,要是把闹闹关在家里背一年的书,她估计能把天花板凿出个洞爬出去,背着包说自己以后要出去当流浪汉了……”
“哇丢,打这么大的雷,吓我一跳……这是谁又发誓要跟女朋友白头到老了么?”正说着话,李菲那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雷声,吓得她一哆嗦:“安平这两天天气咋样?”
“老样子,回南天的时候到了,从前天开始就黏黏糊糊的,下一场刮风带闪电的暴雨应该是迟早的事。”周悬说。
“唉,没想到我都跑路到港区了,却还是逃不过这该死的回南天……呀,我还以为才一点出头呢,怎么都两点半了。”李菲问,“你这会儿是已经出摊了?”
“嗯,有一会儿了。”周悬说,“不过还没有客人。”
“行,那不打扰你上班了。我睡会儿午觉去。”李菲打了个哈欠,嘟囔道,“春困秋乏夏打盹,还有睡不醒的冬三月……小菲祝周道长今日业绩突破二百五。”
“好,承你吉言。”
在“叮”的挂断电话声响起后,周悬摘掉了耳机。
这一刻,就像是起开了红酒瓶的软木塞一般,在失去了降噪耳机屏蔽后,步行街上老人的抖音外放声、中年男人高分贝的接电话声、年轻男女追逐打闹的嬉笑声,一起灌入了他的耳中。
周悬揉了揉耳朵,抬头望向阴沉的天空。
事实上,在刚才的通话中,有件事他没有对李菲说实话。
他此刻确实是在步行街上没错,但却没有支起摊子做生意,而是在一家咖啡厅的露天座位上喝咖啡。
至于原因……就要问他身边那个面带笑容的英俊男人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白璟放下手中的冰美式,用“颇感兴趣”的语气附和道,“创造这个世界的不是漫天的神佛,真正促使这颗星球、世间万物诞生的,是来自于宇宙的力量……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有趣的观点呢。”
“呵呵,实际上,类似观点很早就已经出现了。”周悬和白璟面前,那位看起来大约三十岁出头,穿着一身白大褂,戴着一副眼镜的男人,用一种充满自信的语气,微笑道,“著名的科学家,不接受传统宗教的人格化神学观念的爱因斯坦,在晚年谈及宗教时,就将其定义为一种对宇宙理性本质的信任和尊重,并认为这种理性本质,可以通过科学去接近和理解。”
“毫无疑问,他是时代的先驱者,身为科学家的他,对自己的信仰有着和其他人完全不同的理解。”男人说,“爱因斯坦认为自己对传统意义上的宗教的态度并非信仰,而是基于对宇宙和谐有序、逻辑一致的深刻理解和欣赏;他相信世间存在某种既定的规律、程序,认为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造物主,那也并非人格化的神明,
而是某一种更加神秘、更加先进、更加高维度的存在。”
“应该说,历史的进程总是充满着遗憾的。在那样一个神学泛滥的时代,哪怕是像爱因斯坦那样的科学家,也不能够很笃定地判断,那个在我们之上的,制定这颗星球运行逻辑与规则的造物主究竟是谁;又或者说,他其实已经得出的答案,但却碍于当时的风气,无法将这一结果开诚布公地告诉民众。”男人说,“但是现在,时代变了。在这个相信科学、拥护科学的时代,那个谜团的答案,终于渐渐浮出水面……”
“那个神秘的存在,其实是宇宙?”白璟试探性地问,“是宇宙创造了我们?”
“没错!正是因为科学的发展和进步,才让我们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男人坚定地点头,“如果世间一定要有信仰存在,那么,那个信仰只可能是科学。是科学告诉了我们,万物的起源是伟大的宇宙!”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唉……”周悬看着振奋的男人,和连连附和着他的白璟,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大约是在半个月前吧,安平市忽然冒出了一批这样穿着白大褂,呆着文质彬彬的眼镜,打扮得看起来像是出身自某科学机构的研究员的人。
一开始他们主要出现在医院这类场合,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后,现在在街头巷尾也经常能看见他们的踪影。
他们做的事情,就像此刻的男人一样,对着路人宣讲诸如“神明是不存在的”、“我们应当相信科学的结论”、“创造世界的是宇宙”、“宇宙所制定的隐形法则无处不在”一类的观点。
今天中午,白璟溜溜达达来周悬家蹭饭的时候,就跟他聊起了这件事。
周悬表示自己只是有在摆摊的时候,见过这类人在步行街上路过,但并没有被搭话,估计是因为自己穿着道袍,还有“天师嫡传”的旗帜为伴,并不属于他们的目标人群,所以不算很了解这件事。
白璟则表示,自己听说这些人早前在医院附近活动时,会专门搭讪一些重病患者的家属,在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关于科学和宇宙的话题之后,会为他们无偿发放一种不知名的药物,表示吃下这种药,就能够立刻缓解病情,甚至还有使绝症痊愈的可能性。
而据不知道可不可靠的小道消息,有一位确诊中晚期癌症的病人,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服下了这种药物后,他的癌症居然被治愈了,原本已经开始扩散的癌细胞在一夜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医院都无法解释这种情况,只能把之前的就诊结果更改为“误诊”。
听说类似这样治病救人、医学奇迹的例子还不少,随着类似的传闻在坊间越传越广,疑似捕捉到风声的相关部门,这两天已经在不少地方张贴了“诈骗手法多变化,擦亮双眼识破它!”“远离邪教,守护幸福!”一类的宣传标语,希望市民们提高警惕。
这样的事听多了,向来八卦,自诩“安平地头蛇”的白璟很快被这个疑似“有组织的组织”勾起了兴趣,于是打算会一会这些神秘的“白大褂”,看看他们所说的“科学和宇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可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不太走运,他明明一天到晚都在安平市的各处闲逛,却是一次都没有遇到过这些白大褂们,搞得他很郁闷。
所以在听说了周道长跟他们“差点搭上话”的事之后,白璟也不管周悬愿不愿意,立刻拍板决定,让他今天别出摊了,下午陪着他在步行街守株待兔,看看能不能走运一回。
面对着白璟开出的“请你吃高级西餐厅的牛排套餐”的条件,周悬考虑了一会儿也就答应了——倒也不单纯是为了吃牛排和赴朋友的约,主要是这两天的潮湿闷热天气实在是有点“恶心”,再加上老天爷时不时就会下起雨来威胁,对他们这种在路边摆摊的自由职业者多多少少有点提不起劲——尽管就算天气再怎么不好,他也能赚到那如同魔咒一般的“不多不少两百五十元日薪”就是了。
后来的事情可以说是很顺利:他和白璟才刚到步行街,没走两步就遇到了一个凑上来,以“请他们喝咖啡,顺便聊一聊”为由的白大褂,白璟自然是欣然接受。
虽然对方刚开始宣讲那套“相信科学”、“宇宙创世”言论的时候,周悬正在和李菲通电话,但他还是大致弄明白了对方所持的立场。
“现在的人,尤其是年轻人,拥有神学信仰的应该说是越来越少了……”男人忽然有些不自然清了清嗓子,瞄了一眼白璟脖子上的银质十字架吊坠。
“啊,这是去年过生日朋友送我,戴着好玩儿的。”白璟不动声色地把吊坠取了下来,“如果我信教的话,今天就不会坐下来听您说刚才的事了,不是么?”
“啊,当然当然。”这个答案让男人满意地笑道,“我并不反对追逐潮流的行为,因为无关信仰,这种饰品本身就存在着属于它的美感。”
“哈哈,其实就是臭美而已啦。”白璟豪爽地还以笑容。
看白璟这幅笑眯眯的样子,周悬很清楚他肚子里在想什么——很明显,面前的这个男人是一个
坚定的“无神论者”。
虽然他们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唯科学最高、打倒一切怪力乱神”的傲慢气息,但妖怪们却大都喜欢这类人。
因为他们的认知决定了,哪怕撞见了再怎么离奇的、违背世间常理的事情,也会努力用科学的方式去解释。也正是有他们的存在,妖怪们在城市的生活才不至于太过束手束脚——作为人类生物课本中根本不存在的生物,反正不管他们做了什么,无神论者都不会往“城里有妖怪”这件事上多做联想。
只不过话又说回来,到了这年头,“无神论”其实是一个还蛮自由宽泛属性,就像有时候问人家“你是不是无神论者呀?”,对方会说“是,我不信神明的那套,我命由我不由天!”。
然而当你再问人家,“那你怕不怕鬼呀?”,对方又会说,“废话,谁不怕鬼啊?”
其实现在的大部分人都是这样:他们不相信世界上有神明,是字面意义上的“无神”论者,但对鬼怪这类存在,心里却还是有点敬畏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仅从这个男人刚才的那套发言来看,他明显是属于“连世上有鬼也不相信”的极端类型,这也就意味着,他绝对不会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很帅很好说话的年轻男子,其实是一只生物学课本上不存在的妖怪。
他正是妖怪们最喜欢的那种人。
“我这阵子曾经听说一些关于您,和您同伴的传闻。”白璟试探性地问,“我可以理解为,您是隶属于某一个组织的成员么?”
“是的,我和我的同事们,都来自一个科学组织。”男人直言不讳地说,“我们四处宣讲自己的发现,就是为了告知世人某些被深埋的‘真相’。同时我们也希望能吸纳更多跟我们一样,拥有相同志向的人一起,共同完成我们的终极目标。”
“组织啊……”白璟微微挑眉,“那我可以请教一下,您所在组织的终极目标,具体是指什么吗?”
“我们打算通过连接来自宇宙的力量。”男人一字一顿地说,“最终获得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