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丽质 作品

第121章 五花老荣

沈歌看向斜对角坐着的那两名乘客,一个年纪不大,约莫二十来岁,留着寸头,穿着一身牛仔外套;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脸庞显黑,挂着饱经风霜般的皱纹,穿着一身耐磨布料的黑色衣服,看起来像是做工用的工衣。

两人看起来像是父子,脚边还放着一个帆布包,他们的样子和车厢里来来往往的打工人没什么区别。

但是刚才上车没多久,车厢内的混乱声音还没停下时,他们两人的一番小声对话,引起了沈歌的注意。

中年人说:“刚才趟了活,从前面那两节车厢过来,净是些没腿的。”

闻言年轻人有些惊讶,语气有些磕绊,像是刚接触英语的小学生还不会熟练使用一般,“那、那点真背,人家穿老鼠皮的都坐快轮子,这上面能有什么......黄货有么?”

中年人看了他一眼,“有倒是有,都戴在身上,人多眼杂的你敢拿吗?!”

......

刚刚上车后,他们两人的这番对话全部一字不落的被闭目养神的沈歌收入耳中。

如果是别人,对他们这几句话应该听不明白,再加上他们两人又很小声,只会把刚才的对话当作他们的方言。

不过落入沈歌耳中,他是听得明明白白。

这两人说的都是江湖黑话,那个中年人还行,年轻人明显不怎么会,说起来磕磕绊绊的,就像刚学英语的三年级学生,只会中文英语混着用。

中年人嘴里说的“趟活”,实际上就是检查车厢里的乘客身上是否有财物,又或者是警惕心怎么样,是否可以作为目标下手。刚刚检票上车时,人挤人地紧紧挨着,正方便他动手“检查”,在这种环境里碰一下、挤一下人们往往不会在意,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自己的财物情况已被人探查得七七八八了。

他说从前面两节车厢过来,净是些“没腿的”,“没腿的”,指的就是没什么钱的人。

年轻人说的穿“老鼠皮”的人指的就是穿西装人,他说穿西装的人都坐高铁飞机,这火车上能有什么有钱人;而他嘴里的“黄货”,说的就是黄金、金银首饰......

令沈歌诧异和感兴趣的是,没想到到了今天,社会治安如此的安定和谐,竟然还有扒手的存在,而且张口就是一嘴的江湖黑话,倒是少见,就跟改革开放没叫上他们俩一样,哪怕是沈歌和老爷子,都很久没有用到过江湖黑话了。

而且这里面的局限性和年代感也十分明显,以前科技不发达,大家出门打工都是把钱用纸用塑料袋包起来揣兜里,你趁着上车人多的时候挤着摸一把,就知道这个人带没带钱了。

但现在身上带现金的人还能有多少,大家都用手机支付,钱存账号上怎么偷钱?

还有,在以前,穿西装打领带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做生意的,身上肯定有钱,可如今谁还没有套西装啊,现在穿西装的人不一定是大款,也可能是保险......

非要说的话,那两人大概只能偷手机或者是别人揣在兜里的金银首饰了。

沈歌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挺想看看这两人是怎么操作的。

秦子君和邵时雨两人在一边一人戴着一个耳机追剧,对周围的一切恍若未闻,俨然一副清澈愚蠢的大学生模样。

不过想想这也正常,如果不是他也懂黑话的话,怕是也想不到这两人竟然是扒手。

有个词叫“五花八门”,老渣、老柴、老月、老合、老荣。

老渣是人贩子;老柴是捉奸捕盗的警察;老月是设赌局骗钱的骗子,老合则是指的行走江湖的人;而老荣,说的就是小偷、扒手,也有人叫他们“小绺”。

正当沈歌打算看他们接下来准备干什么的时候,就听中年人小声开口交谈道:“山后一个老苍,上天窗有安头,等下你搭架子,俺们挖完以后揭地。”

闻言他眉梢一挑,随后就见对方身边的那个年轻人点点头,似乎打定了主意。

看来他们要行动了。

刚才中年人说的这句话意思是说,我身后有一个老头,上衣口袋有钱,开始行动的时候你来给我打掩护,我们偷了就走。

老苍说的就是老头,天窗指的是上衣口袋,搭架子是实施他们惯用的手段伎俩,要么是想法挡住目标的目光,要么就是制造一些混乱,好趁机偷钱。

这些话听起来有些复杂,在旁人看来或许还以为他们俩在商量打工的事情了,毕竟二人的装扮本就像工人,再加上嘴里又一直念叨着什么“搭架子”、“天窗”这样的专业术语,让人生不出任何疑心。

这正是行走江湖黑话的方便之处。

他们这些小偷之间往往互相以“匠人”“钳工”相称,把上衣兜叫“天窗”;裤兜叫“地道”;把女人的裤兜称“二夹皮”;“皮子”是钱包,“皮子肥不肥”就是钱多不多;偷夜间坐车睡觉的乘客叫“扣死倒”,偷行李物品的叫“滚大个”......

在这种种隐晦的术语下,往往他们当着你的面光明正大的讨论如何偷你的钱,你还一脸茫然地搁那儿傻乐呢。

“不过......偷老人家的钱,这未免也太不讲究了吧。”

沈歌心中暗道。

江湖人往往重规矩,因为这是行业能长久下去的潜规则。就像盗墓贼把开棺鞭打楚平王尸骨报仇泄愤的伍子胥供奉为祖师爷,他们小偷这一行则是尊东方朔为祖师爷,而且还有“三不偷”的规矩。

这“三不偷”和“四不吃”没有关系,小偷一行有这“三不偷”的规矩当然不是因为他善,只是为了限制行内的人不要做的太绝,免得引起公愤,竭泽而渔。

这“三不偷”分别是,饥人购米之钱不偷;急人买药之钱不偷;就木置材之钱不偷,“就木置材”就是死人买棺材的钱。

只是后面随着时代的发展,像老一辈的江湖人还懂得守规矩,但这些规矩对于现在的小偷们已经没有约束力了。像民国时期的侠盗“燕子李三”,到今天还被拍成了电视剧,这样的人还是少数。

沈歌还记得,当年和老爷子在燕京讨生活时,曾听老荣行里的人说过,除了民国时期劫富济贫的侠盗燕子李三外,近年来他们这一行里最出名的就要属“于黑”这个人了。

据那人说,于黑这个人,不仅长得帅气,而且穿着也很阔绰,谈吐文雅,旁人看来,绝对不是个贼眉鼠眼的小偷。

这个人几十块、一百块是完全看不上的,出手就是几百上千,而且待同行也十分讲义气,但凡谁有个困难,去找他,肯定能得到帮助,这个人的性格就是仗义疏财。

传闻他吃了官司被抓,去探监的人络绎不绝,有送吃的的,有送钱打点狱警的......从这些方面就能看出来,这个人在小偷这一行当里的影响力。

此刻眼前的这两人,虽然满嘴黑话,但老荣行里的规矩怕是完全抛之脑后了,老人家的钱也偷。

仔细想想大概他们也只能偷老人家的钱了,毕竟现在大部分人都用网络支付,只有不会使智能手机的老人才会随身带钱。

只是他们也不考虑一下老人带钱出门,是否是要去医院看病,还是外出打工,万一这是人家的救命钱,岂不是造了大孽;哪怕不是救命钱,他把人钱给偷了,一个老人在外面,又该有多无助。

沈歌从小行走江湖多年,不该他管的事情他不会去管,但路见不平,也会视情况拔刀相助。

当年他曾和老爷子在一个村子里暂住的时候,偶然间发现村子东北角一个荒废的房子里关押着四名孩童,不用想就知道是“老渣”人贩子干的。那时两人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把人贩子的情况摸清楚后,找到只有一个女人看守的机会,沈歌出现把那女人引来,老爷子则趁机把那关起来的几个孩子给放了。

至于为什么那女人能被沈歌引开,一方面是因为他年纪小,对方自认很快能抓住他;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激怒对方,他是把毕生能想出来侮辱人的词汇都用上了。

不过......人贩子也不能算是人。

救走那些孩子后,沈歌和老爷子两人也连夜搬离了那个村子,人贩子的手段穷凶极恶,他们一老一少,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因此,当他察觉到这两人要行动时,沈歌率先一步动了。

他微微低头,下一刻平静的脸上绽放出有些尴尬的笑容来,神色间一副烟瘾犯了的样子,来到两人面前,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兄弟,有火么?借个火。”

牛仔男和中年人正准备行动,却发现眼前来了个不速之客,他们两人对视一眼,刚要起身的动作顿时被打断了。

他们本想低调行事,到时候借口拿行李接近目标,再趁机下手偷钱,但突然莫名其妙上来借火的这个人,不仅打断了他们的行动,还将周围一些人的目光吸引到了这边,接下来短时间内他们可就不方便下手了。

牛仔男看向中年人,中年人的眼底闪过一丝愠怒,不过脸上仍是不动声色,他使了个眼色,牛仔男立刻会意,看着沈歌笑着点点头,“有火,诺给你,等下用完还给我就行。”

说着,他伸手把打火机递给沈歌。

不过沈歌却没接,而是伸手在怀中做了个掏烟的动作,眉梢一挑,对他说道:“一起吧,来一根?”

闻言牛仔男并没有动作,而是先看向了身旁的中年人。

中年人心中郁闷,但又不能对这个不长眼的借火小子发怒,既然对方邀请,顺坡答应下来才是正常,反正短时间内不可能再行动了,所以他再次不动声色地对牛仔男使了个眼色。

得到允许,牛仔男站起身来,“走吧。”

正要行动时被打断出了意外,眼前这小子这么不长眼,他心中又何尝不生气。只是借火实属正常,别人又不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干什么,此刻牛仔男也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只是这声“走吧”,怎么听都像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在一旁专心追剧的秦子君和邵时雨两人,看到这一幕都有些疑惑不解,两人愣愣地互相对视一眼,都不知道沈歌这番操作是干什么。

邵时雨目光询问秦子君,他还会抽烟?

秦子君无奈地摇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她从来都没见过沈歌抽烟。

......

与此同时,沈歌和牛仔男两人已经来到了车厢连接处,高铁是绝对不允许抽烟的,但是火车是有的可以,有的不可以,他们这趟列车是可以在车厢连接处抽烟的。

“来,兄弟。”

沈歌熟练地从怀中掏出一盒烟来,发给牛仔男一支,紧接着自己又抽出一支衔在嘴里,动作熟练得宛如一个老烟枪。

“好。”

牛仔男接过烟后点燃,随后把打火机递给沈歌。

沈歌也将口中的烟点燃,吧嗒抽了一口,露出畅快的神色,真就像上车后憋了许久终于抽到了烟的老烟民一样。

“谢了,兄弟。”

说着,他把打火机还给了对方。

“客气。”

牛仔男摆摆手。

说实话他在上车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个人,不为别的,主要就是不得不承认这小子他妈的长得是真的有点帅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明星呢。

还有他旁边坐着的那两个女生,一个比一个漂亮,不得不说这小子艳福不浅,坐火车还能有美女陪着。

“兄弟,去哪儿啊?”

牛仔男搭话道。

“去沪海,”沈歌回道:“旅游。”

“哦。”

牛仔男点点头,“你们还是大学生吧?”

“嗯。”

“你小子艳福不浅啊。”

沈歌吐尽口中的最后一口烟,将烟头在一旁的洗手池上沾水打灭,丢进了垃圾桶,“同学,趁着这次放假,出来玩一下。”

“挺好的,”牛仔男感叹道,“不像我,以前不好好上学,现在就只能出来打工,不像你们大学生,毕业出来就能坐办公室。”

“害,说这话干什么,现在大学生值几个钱,本科满地走,研究生多如狗,毕业搬砖都没人要,不行啦、不行啦......”

沈歌连连摆手。

“对了,兄弟你贵姓?”

牛仔男问道。

“哦我姓叶,叫叶高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