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振 作品

第103章 屯田大略

“终于等到司空了,来,快快请入。”

位于兖州东郡的州治廪丘城内,身为刺史的孙资正在府门外等待许久了。随着一辆马车渐渐驶来停稳之后,孙资脸上也泛起了笑容,笑着来到马车下车的一侧迎着。

“彦龙兄,你今日在府里这是设的是什么宴席?”司马懿一边下着马车,一边笑着问道。

“自然是送别之宴。”孙资伸手朝内一指:“快,夜寒霜重,屋内酒都已经暖上了,菜也已经备好,就等司空一来再开宴了。”

“有劳彦龙兄亲自相迎接了,请。”司马懿点头道。

二人并肩入了府内正堂之中,堂中不仅有侍从们在桌旁侍立,堂内侧边还有十名乐师按次序坐好。得了孙资的手势之后,同时奏起了乐声。

司马懿略略瞥了一眼之后,微微摇头:“彦龙兄,你我二人交谈就不要起乐了。让他们都回去吧。”

“那好,就依司空之言。”孙资并未坚持,摆了摆手,乐师们就会意陆续撤了出去,家仆们也随之进上了酒菜。

对于身为司空、刺史的司马懿和孙资来说,宴饮时靡费与否、用不用乐舞、讲不讲排场,都是些许无足挂齿的小事,来去随心,只有政绩与圣心才是他们需要关心的事情。

“来,我敬司空。”孙资举起酒樽:“明日就要启程回洛阳了,路远天寒,诸事顺遂。”

“好,好。”司马懿同样举杯饮尽,放下酒樽后,略带感慨的说道:“我从许昌初到兖州的时候,本以为一来一回,不过一月的时间就够了。可诸多事项处置下来,竟也用了两个整月的时间。所幸不负陛下所托,加之有彦龙兄襄助,兖州一州的屯田事这才分划完毕,不留缺漏。”

孙资略带感慨的说道:“我来兖州已经两年多的时间了,久久不在朝中,对于朝中之事竟也渐渐陌生了起来。”

“说实在的,我此前初次接到陛下书信、听闻要在兖州罢屯田事,属实吃了一惊,还上表给陛下表示不解。等到司空亲自从许昌来了兖州,这才明白陛下和朝堂诸公的决心。”

“屯田制度存在了将近四十年,保留容易,但是更改极难。”司马懿若有所思一般:“彦龙兄,陛下即位以来这四年半的时间,整个大魏从朝中到州郡,再到各军与边军,皆是焕然一新。四年多来,我倒是渐渐看明白了。陛下当真是天资睿断,宛如神授一般,内外诸事徐徐推行,尽皆有效。”

“是啊。”孙资插了一句:“起码裁撤屯田这种事情,黄初年间是做不到的。”

“非不做,是不能也。”司马懿道:“屯田实际上是从百姓手中多取赋税,再将百姓辖制于田土之上。在乱世乃是善政中的善政,到了太平年间,就显出弊端来了。黄初年间边患未靖,北面胡人、辽东公孙,这是河北面临的局面,加之先帝又三次伐吴,壮年崩殂,根本轮不上顾及屯田的事情。”

“而屯田。”司马懿又自斟满了酒,与孙资举杯对饮饮尽,重重的呷了一口之后,继续说道:“屯田与粮相关、与民相关,若边患不靖则无能为也。昨日洛阳消息不是也传来了吗?”

“卫公振在故道阻了诸葛亮,彼辈势穷,早晚必退。今年我又随着陛下亲征巡边,平辽东以成营州。虽说今年多灾,但徐元直在荆州逼退孙权,陈司徒与蒋子通在濡须、东兴两处建城,将合肥一带的边境推到大江边上。总而言之,吴蜀两国再也无力扰乱大魏全局了。”

“司空说得好。”孙资举起酒樽,朝着西面洛阳的方向微微一抬:“为天子寿!”

“为天子寿!”司马懿与孙资二人一同饮尽。

孙资用了几口菜肴后,放下木箸,又感慨了起来:“说回屯田,陛下与司空这个先减租赋、再富民生的论断,我是真心叹服。”

司马懿只是微微一笑。

孙资道:“按照武帝最初定下的屯田方略,屯田所得之粮,有私牛者官五民五、无牛者官六民四,在当时算是善政。我比司空年长些许,三岁失了双亲,由兄嫂抚养成人,又自幼博闻强记,对民间之事还是多有印象的。”

“说起百姓税赋,其实是田赋、口赋、算赋、献费等等之和。七岁至十四岁小儿每岁口赋二十三钱。十五岁后便要缴纳算赋,每人

每年交一百二十钱,还要再算上六十三钱的献费。桓帝开始十而税一,又每亩田土加征十钱,灵帝时大修洛阳宫室,每亩又增十钱,口赋从一岁起便要征收。”

“这般算起,寻常农户总的税赋就要到五成、六成了,还要常常受到官吏剥削。”

“何止五成、六成?彦龙兄还少说了一些。”司马懿也随之哼了一声:“黄巾乱后,算赋每年何止征收一次?河北、河南诸多地方乱军混战,你来我往都要征税,最多的地方算赋甚至一年能征收十余次!”

“这般世道谁还种田?彦龙兄,换你,你会种吗?”

“我?”孙资轻笑一声:“我不种田,直接投效武帝做官岂不更好?再不济,做了屯田民耕种也行!”

“哈哈哈哈。”司马懿大笑几声:“故而当时五成、六成的征收,只以田土来论,已经是善政中的善政了。十日之前,陛下与尚书台在许昌准了你我二人联名提交的表文,也将新的税赋定了下来,你我二人的名字,在竹帛之上也该多留下几笔了。”

“谁说不是呢?”孙资捋须说道:“好大声名,此前尽让黄公衡在豫州赚走了。数年之前,豫州削减租赋之时,用私牛之屯田户,官五民五改成官四民六;用官牛之屯田户,官六民四改为官五民五,统统减了一成。”

“如今,按照朝廷批复的兖州新田赋,口赋从二十三钱减为二十钱,算赋一百二十钱不变,献费从六十三钱减为六十钱,地租从二十钱每亩减少为十钱每亩。”孙资又与司马懿对饮了一口,笑着说道:“这般算将下来,寻常屯田百姓的税赋也就在三成五左右。”

司马懿道:“百姓的口赋、算赋是按人头来算的,田赋和田租是按土地和收成来算的。地少之人,所交税赋也就更高。”

“陛下在批复中不是也说过了吗?如今百姓钱少,租赋皆以粮草征收,以三十钱一石为定额。若税赋占比高于三成五的,还是以三成五来征收。”

孙资点了点头:“圣君在上,实乃黎庶之福也。”

“来,司空请满饮此杯。”孙资又开始敬起酒来:“我从洛阳来到兖州之后,将近三年的时间没见过司空了。明日这一分别,又不知能何时得见。”

司马懿又与孙资饮了一樽,叹道:“岁月不饶人,彦龙兄且看我头发,我年方五旬,这两年国事操劳之下,额角之处竟也生出几丝白发来了。”

“建安年间随武帝西征至汉中之时,从未感觉如此劳累,今年却疲惫得紧,再也不似往年一般了。”

孙资唏嘘道:“纵然是铁打的身子,又如何经得起这般劳累呢?司空今年属实辛苦,先随陛下巡边幽并,再征辽东,而后快马回洛阳和邺城主持武宣皇后丧礼,再至许昌和兖州。”

“这般辛劳,朝廷若不为司空额外厚赏,就连我都觉得亏待司空了。”

“是吗?”司马懿似笑非笑:“我记得彦龙兄是与贾梁道同年生人?”

“正是。”孙资点头。

司马懿道:“贾梁道守在皖口这两年,堪称尽职。但此前听闻他的身子也不大好,似有想要请求回朝任官之感。当时他的书信刚到许昌,正好赶上了陛下令陈司徒在扬州筑城。东南有事,这件事也被耽搁下来了。”

孙资问道:“既然东南现在已经安靖,那贾梁道回朝之事应该就有眉目了?”

“或许吧。”司马懿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谁又能说得准呢?”

孙资道:“陛下仁心……”

“陛下是仁心,可朝中也并无什么位置与他。”司马懿冷笑一声:“如今九卿们与尚书们位置皆满,枢密院更无位置,内阁他也不够格。”

“那侍中呢?”孙资突然问道。

“侍中……”司马懿一时语塞:“侍中倒是缺员,不过徐元直也差不多在最近从襄阳回返,缺一人倒也不好说。”

“应该不会。”司马懿自顾自的摇了摇头:“贾逵年龄有些大了,应不会补了侍中的缺。”

“且不说他了。”司马懿看向孙资:“彦龙兄与我说这个,可是动了想回朝中任官的心思?”

孙资微微低下头来:“若说不想回朝中,那是假话。只不过此前我在陛下面前有失圣心,不知还能不

能回得去罢了。”

“兖州刺史虽好,但主政一州,终究不是在洛阳为官。若我能得一九卿之位,那就足以告慰平生了!”

“九卿吗?”司马懿笑道:“以彦龙兄的才资,区区九卿倒也未必不能。依我来看,此番彦龙兄在兖州主持屯田一事,就是你复起的时机了。太和四年即将结束,明年大约又会休养生息一整年的时间,若真要改,那就要到后年或者再晚一年了。”

“若有消息,我会写书信送到兖州来的。”

“司空仁义。”孙资当即从席间站起身来,躬身一礼:“若等重得圣眷,资必重谢司空恩德!”

司马懿认真盯着孙资看了几瞬,方才走上前去将孙资扶起,笑道:“彦龙兄啊彦龙兄,你年长我些许,我常常以你为兄,如何与我这般见外呢?唤我仲达即可!”

“你长子孙宏和次子孙密二人,如今都在何处任职?”

孙资直起腰来,出声回应道:“孙宏现在青州东莱郡为牟平长,孙密因前年浮华案被牵连,如今在河东家中读书,尚未出仕。”

“牟平长……”司马懿停了几瞬之后,方才说道:“牟平那个地方在渤海边上,穷乡僻壤,做不出什么政绩来,我且调他回洛阳为郎,再去秦州陈季弼处做一任上计掾好了。孙密直接去扬州做州吏好了。”

“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仲达。”孙资的语气略带感慨:“来,仲达,今日多饮些,不醉不还!”

“好。”司马懿笑道:“那我今日就舍命陪彦龙兄了。”

司马懿给孙资安排的两个职位,一为州上计掾,一为寻常州吏,都是士人子弟不错的仕途起点。

若对于寻常士人来说,这种安排或许还能让人感恩戴德,但对于身为一州刺史的孙资来说,区区州吏还算不得什么,更像是一种听之任之的态度罢了。

秦州陈矫,扬州蒋济吗?孙资心中暗暗想着,酒也喝得愈发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