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征和元年
征和元年,
汉朝的天子来到了上林苑附近的五柞宫中。
这里是当年卫青、霍去病训练将士的地方,
他年轻的时候,经常与之在这里打猎、游玩,组织士卒进行军演。
但眼下,
已经有太多东西改变了。
少年意气的皇帝变得垂垂老矣,
曾经华丽的五柞宫也充斥起苍凉的气息,涂漆的门窗出现了些许的裂隙。
当风吹过的时候,
它们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就像皇帝老朽的身体一样。
只有宫殿旁边栽种的五棵大柞树仍旧郁郁青青,摇摆着自己的枝叶。
它们曾见证皇帝的年少,
如今也见证着皇帝的老去。
“……陛下!”
跟随皇帝一同来到这里的霍嬗悄悄的走进,神情有些哀伤。
他说,“梁国传来消息,梁王去世了。”
“啊……”皇帝抖动起了自己白的眉须,心中在一时之间,竟然涌现不出太多的悲情。
是因为离开他的人太多太多,他对此已经麻木了吗
他只是感慨着说,“刘墉这个小子,竟然也先朕一步。”
“朕还以为他会走在后面。”
然后,
他依靠在凭几上,对霍嬗招了招手,“过来。”
霍嬗过去,平静的抬起头,跟皇帝对视。
这段日子,
皇帝总喜欢对着他,还有卫青之子卫不疑的脸思念故人。
刘墉的子孙中,也有仿照旧制,被皇帝召来长安陪伴的。
只是那位梁王孙在经历了多代的选育后,长的要比其祖俊美许多,也聪慧许多。
这让皇帝“睹物思人”的效果大大减低。
所以,
得到皇帝青眼最多的,还是近亲培育出来,不管是从父系还是母系,以及生性天赋上来看,都有卫霍影子的霍嬗。
这让霍嬗即便犯下了殴打皇帝宠臣江充的罪过,也得到了赦免。
而这次,皇帝同样在注视了这位疼爱的晚辈一会儿后,情绪失控的抬起衣袖哭泣:
“都离开了……朕老了,朕老了!”
他的功业,
他的江山荣华,
他那肆意妄为的青春,
已经完全在光阴流转间,暗淡了下去。
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苍老的汉家天子。
他有的时候很害怕死去,
有的时候又不免觉得,活得太久没什么意思——
他的朋友已然离去,
他的妻儿因为皇帝的喜新厌旧,渐渐只有表面上的敬重。
这世上还有几个真心关爱他的人呢
这是皇帝之所以在晚年,宠爱江充这些人的理由。
他没办法像过去那样自信了,
他只能依靠权势,来换取别人的真心。
“……再陪朕出去走走吧!”
低声悲泣一段时间后,皇帝放下衣袖,露出了那张沧桑褶皱的老脸。
霍嬗上前搀扶起他,跟着皇帝慢慢走出五柞宫。
“你父亲和舅公以前在这里……”
“训练将士的骑射!”
当皇帝指着一处生慢了杂草的龙帝,想要跟后生回忆往昔的时候,霍嬗下意识的开口抢答。
然后他对着疑惑看过来的皇帝解释:
“上次陪陛下过来的时候,您跟我讲过。”
于是,
皇帝沉默下去。
他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等到夜半的时候,
皇帝躺在床榻之上,总有些睡不着。
年纪大了,
睡觉的时间就要变短,
而日夜摆弄权力,跟人勾心斗角,也让皇帝时常做梦。
很多时候,梦里的东西并不美好。
一觉醒来,皇帝总要气喘吁吁,心惊不止。
这让他的精神变得很差,疑心也更加重了。
因为善于跟各种巫师打交道的江充曾经对此发表过言论,怀疑有人在暗中用巫蛊伤害天子。
至于谁最有作案动机
那就要看谁能在皇帝大行这件事上,获利最多了!
这也是霍嬗在散朝后,当着众多朝臣的面,猛揍江充的原因。
当时这位二代冠军侯挣脱了上前阻止他的同僚,举着碗大的拳头,对着江充邦邦就是两拳,打得对方立马眼冒金星,脸上青紫一片。
维持群臣上下朝会秩序的礼官很惊恐,赶忙开口说,“冠军侯,你这是何意”
霍嬗没有回答,只一心殴打江充。
手打疼了,就抽出脸大的笏板代替,摆明了是抓紧时间,能揍多少就是多少。
旁边的梁王孙显露出惊慌的样子,对着左右朝臣答道,“怕是被人用巫蛊害了神志!”
“我听说匈奴单于记恨冠军侯横扫漠北的事迹,时常安排巫师对卫霍的子孙进行诅咒!”
“前天的时候,我上门拜访霍嬗,他还当着我的面扯开衣服,跟家中黄犬无故奔走呢!”
“有这样的事情吗”
有臣子询问曾经被俘而来的匈奴王子,如今的大汉忠臣金日磾。
对方张着嘴愣了一段时间,才含糊的点头,“有的吧,有的吧……”
而此事最后,闹到皇帝面前,也因其对卫霍子孙的偏心、以及臣子的劝说,被轻飘飘的揭过。
江充被打肿了脸,就算想再进谗言,一时之间也无法做到了。
他仪容受损,这段时间还只能待在家中,不能外出见人呢!
“唉……”
躺在迟迟无法入睡的皇帝想到这件事,心里又是一声叹息。
他知道,
霍嬗这么做,是在维护他的太子舅舅。
甚至他心里还很明白,
江充的言行举止,的确有挑拨天家父子的深意。
但有些东西,
知道归知道,做起来又是另外的事情。
毕竟比起怕死,皇帝更怕失去权力。
哪怕有卫青死前的嘱咐,
他也没办法在自己已然强壮起来的长子面前,保持豁达开朗的心态。
……
“为什么愁眉不展呢”
当夜风吹拂过窗台,皇帝翻来覆去,总算发出轻轻的鼾声后,
梦里,
同样苍老,但莫名一副被人殴打过的先梁王刘墉,正在跟自己许久未见的堂哥打招呼。
皇帝有些惊讶。
他眼下,很少在梦里见到自己的亲友,
即使思念卫霍,也只在离别的初时,于梦中浮现过他们的身影。
“你这个……”皇帝指了指堂弟脸上的痕迹,“怎么回事”
刘墉听了,顿时垮起自己那张老脸,跟堂哥哭诉起来,“你还记得我年幼时,差点放火烧了宗庙的那件事吗”
“现在我死去了,于冥土之中见到了祖先,受到了这迟到已久的责罚。”
“我曾祖打得我好疼啊!”
“如果不是我跑得快,只怕还要被他打断腿!”
皇帝回想起当年——
刘墉的确提起过这件事。
他当时还特别得意来着,觉得自己发现火焰燃起来后,凭借一发大放水术就将之浇熄,可谓机智!
至于放水的时候,不小心溅到了老祖宗的牌位上
那可不重要!
现在好了,
阳世的刘墉脑子不够,记不住这件小事,底下的老祖宗却是心心念念着,就等他死下来呢!
“唉!”
老迈的梁王顶着自己青红交错的脸,对皇帝堂哥恳切的说,“总而言之,还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不要做令亲者痛之事……”
“我刘氏先祖在天之灵,可是会看着这一切的。”
说罢,
梦境逐渐的散去,
皇帝还没来得及发出挽留,就沉入昏暗的夜中。
他终于无牵无挂的睡了过去。
阴间,
刚刚托梦完毕的刘墉,捧着自己多彩的脸蛋呲着大牙,对身边的卫青说,“我放弃了给子孙托梦,让他们给我准备足够贡品的机会,去劝告天子。”
“希望他可以想开一点,不要辜负我的牺牲。”
卫青跟着点头,夸赞起了梁王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