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元帅府二进中堂,陈普文终于得到鲁锦召见。
中堂内,鲁锦坐在上首,左右两边的架子上披挂著两副甲胄,一副是鱼鳞明光直身铁甲,另一副是黄色缎面蟒纹暗甲,身后的供案上还摆著一柄八面汉剑和一张雕漆宝弓,旁边的武器架子上还倚著一杆一丈多长的方天画戟。
陈普文看著那身黄缎蟒纹甲胄,不禁眼皮直跳,鲁锦见他神色有异,顺著他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甲胄,当即笑道。
“我听闻四爪为蟒,五爪为龙,如今军中将士都做了甲胄,我身为全军统帅,做一身蟒纹甲胄,不僭越吧?”
陈普文闻言一愣,顿时以为鲁锦这是在暗示自己,这是在隐晦的开价?试探他今后能不能穿蟒袍?于是陈普文便连忙道,“不僭越,以大帅的战功和兵威,有此殊荣也是应得的。”
陈普文说的这话,也很耐人寻味,鲁锦的战功,谁能评定?有此殊荣,又是谁给的殊荣?
这意思就是在说,你想得到这样的地位,首先得先归附徐宋才行,有你如今打下的这些地盘,还有手中的大军,许你穿蟒袍也是你应得的,但前提是你得先归顺。
然而鲁锦却不接他这茬,而是冷笑道,“呵呵,就算是僭越又如何,那大都的鞑子皇帝难不成还能过来剁了我?”
一句话,便将陈普文说的与徐宋的臣属关系,变成了和元廷的敌对关系,根本不承认是徐宋的臣子。
这话术,再次让陈普文一愣,暗道这鲁锦果然狡诈机智,绝非易与之辈。
“来人,赐座,看茶,先生请坐。”
“多谢大帅。”
等侍卫上了茶水,鲁锦这才邀陈普文坐下,自顾自的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这才说道。
“前宋之团茶,制作起来费时费力,茶农劳作繁重,颇为残民害民,况且团茶并不好喝,达官显贵也以斗茶击弗为乐,看起来繁花似锦,吃起来却寡淡无味,早已失其真味。
“而这炒制的芽茶则不同,制作简单,产量又大,汤色金黄诱人,入口唇齿留香,余韵绵长,颇有一种大道至简,返璞归真之感。
“我这人不喜繁奢,只喜实用,便废了团茶,如今只做炒茶,这便是霍山产的黄芽茶,先生刚从那边过来,不知这茶汤可还入得口?”
陈普文闻言抿了一口,忙说道,“早听闻大帅仁义爱民,今日一见果然所传非虚,这黄芽茶的确更中喝些,果为实用之物,便如那四轮马车和布面暗甲一般,皆利国利民的实用之器。”
“哈哈,此皆小道尔,不值一提。”鲁锦谦虚的摆摆手。
陈普文却道,“大帅此言,我却不以为然,这怎是小道,我看这明明是大智慧,大帅节用避奢,此为俭;心怀百姓疾苦,此为仁;起兵反抗暴元,此为勇;不与其他义军交恶,此为义;有王府却不去住,此为智;俭仁义勇智,天下能有此五德又有几人,大帅太过谦虚了。”
鲁锦闻言心中冷笑,这陈普文前面说的都是废话,最后那句有王府不住,却说他聪明,这是暗戳戳的在点他呢,意思鲁锦没有自己称王,这是最聪明的决定,暗示他尽早归附。
可鲁锦还是不接这茬,干脆道,“呵呵,我又不是先生的主公,这些奉承的话就不用说给我听了,鲁某可没先生说的那么好,既是宋国使者,那就说说吧,这次又来找我何事?”
陈普文见鲁锦单刀直入,便也正了正身姿道,“自然是为了上次那事而来,吾皇陛下欲招纳大帅,不知大帅考虑的怎么样了?”
“呵呵。”鲁锦闻言冷笑了一声,“先生还好意思问我考虑的怎么样了,难道这话不应该是我问你们吗?你们宋国皇帝想要让我归附,却给不出一点诚意,反而处心积虑想要害我,羞辱于我,这就是你们的诚意?现在还倒打一耙,问起我来了?”
陈普文立刻皱眉道,“我们何时想要加害大帅,羞辱大帅了,不知这话从何说起,咱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啪的一声,鲁锦顿时拍案而起,怒道,“误会?我麾下地广上千里,城池数十座,带甲十万,铁骑一万,水师战船数千艘,你们区区一个管勾就想把我打发了?你们打发乞丐呢?还是说在你们宋国,立下如此战功,就只有这点封赏?这难道不是羞辱?
“管勾倒也还罢了,还封一个汴梁管勾,贵国是没有舆图吗?要不要我送你们一幅?我人在庐州,那汴梁离我十万八千里,还在刘福通的地盘,这要我如何上任?
“你刚才还说我不与其他义军交恶,此为义,可贵国却故意将我封在其他义军的地上,岂非陷我于不义?这难道不是加害于我?“哼,居然还有脸来问我如何考虑,上次我没一刀将那杨普雄宰了,便是看在同为义军,顾全天下反元大局的份上。”
鲁锦发了一通火,这才回到座位上坐下,可陈普文却被这番话震的目瞪口呆,他是没想到鲁锦居然是这么理解的,不过,好吧,其实以鲁锦的视角来看,这么理解倒也没错。
陈普文出发前,徐寿辉可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恶了鲁锦,就算这次谈不成,也得打好关系,为以后继续招抚留个口子,于是连忙解释道。
“那大帅还真是误会了,此事绝非我国有意加害大帅,还请大帅容我解释。”
“呵,那你说吧,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来。”
陈普文立刻起身道,“上次封大帅管勾之事,确实是我国思虑不周,再加上不了解大帅这边的情况,官是给的小了些,这我们认,可绝非是有意羞辱大帅,这不是上次杨普雄得知了大帅这边的具体情况,回去跟吾皇陛下禀报之后,陛下立刻又有了新的封赏。
“至于封在汴梁之事,那也全是误会,我国绝没有加害大帅之意,更没想过陷大帅于不义,如今天下反元复宋,义军豪杰四起,我国国号便是宋,汴梁可是前宋的都城京师,而我宋国之军现在又地处江西湖广,唯独大帅最靠北方。
“陛下将大帅封在汴梁,这含义有二,一来自然是希望大帅能克复旧都,将来能还政汴梁,此乃不世之功也,是陛下对大帅的期许;二来嘛,陛下也并没有强逼大帅现在就去收服汴京啊,只是希望以汴梁之名,鼓舞天下反元义士军民计程车气,号召更多百姓站起来反抗暴元罢了,绝无挑唆大帅与刘福通相斗的意思。”
“哼,你倒是会找借口。”
鲁锦冷哼一声,又反驳道,“不过就算不管你们本意为何,但将我封在汴梁,有没有鼓舞军民士气我不知道,但一定会挑起刘福通的不满,若是惹恼了他,以为我对汴梁有所企图,到时和我打起来。
“此时暴元未灭,义军率先内讧,岂非是令亲者痛仇者快?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但却不介意用最恶毒的想法来揣测你们,若是挑起我和刘福通的争斗,对你们有什么好处,恐怕最大的好处,便是我与刘福通鹬蚌相争,你们坐收渔翁之利是吧?”陈普文听的瞪大了双眼,连连摆手道,“大帅息怒,我国绝无此意!”
“哼,别嘴上说的那么好听,我这人不喜繁奢,更不喜花言巧语,只重实实在在之物,尔等如何做事,我便如何猜测,你若不把我封在汴梁,我还想不到此处,可你们偏偏那么做了,就不要怪他人如何理解,你们说的军民士气我看不见,但此举肯定会惹恼那刘福通,我却不傻。”
陈普文也是麻了,上次出使庐州的事他不知道,不然肯定不支援那样做,现在好了,自己还得给杨普雄他们擦屁股,给鲁锦封汴梁管勾,到底是谁想出的这缺德主意眼见鲁锦发怒,陈普文只能补救道,“大帅勿恼,上次封汴梁管勾之事,确实是我国考虑不周,但那也是因为不熟悉所致,至于挑唆之事,那都是误会。
“这次为了表示诚意,在下特奉陛下旨意给大帅传信,只要大帅愿带兵归附,陛下可以封大帅为淮西行省平章政事,许大帅开府建衙,大帅麾下的文武掌院,也可以封为淮西行省左右丞相,其余帅府官员也可封为行省参政,大帅麾下可以点四员大将,封为领军元帅,其他将领亦有封赏,知县知府亦原职录用,不知大帅意下如何?”
陈普文说完,便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鲁锦,想看看他有什么反应,然而鲁锦却端起茶来自顾自的喝了一口,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惊讶或是惊喜的表情,仿佛这事与他无关一般。
而实际上,鲁锦其实是在用喝茶掩饰内心的惊讶。
‘卧槽,看来这次徐宋真是有备而来啊,不仅调查了自己这边的行政体系,还知道自己手下有四员大将,这次为了拉拢自己,或者说为了拉拢自己那十万大军,可谓做足了准备,连李善长、冯国用等人亦有封赏,连各地知县知府、帅府的诸司官员都做了安排,可谓十分周全。’
只可惜,鲁锦压根就没想过归附徐宋,之前他把徐宋骂做妖教,讽刺对方政教合一搞出什么莲台省,现在若是投过去了,那算怎么回事?
而且就算是假意投靠也不行,因为这事势必不能告诉所有人,就算假意投靠也只能小范围的亲信知道,但这样一来,底下的人还怎么看他,真投过去,队伍就散了。
只是对方现在开出的这个条件,他还真不好拒绝,得想出个好点借口出来。
“大帅?”
见鲁锦半天没反应,陈普文又试探著问了一句。
鲁锦则是放下茶碗,不咸不淡道,“还有呢?”
陈普文不解,“还有什么?”
“你所说的诚意,不会就只有这吧?”鲁锦面露嘲讽的笑容道。
“额”
陈普文心中暗骂,这鲁锦果然难缠,不过这也和他来之前猜测的差不多,毕竟是十多万兵马呢,还有那么多的城池,想让人家就这么拱手奉上,不给点真材实料,恐怕还真谈不成。
于是稍微犹豫了下,陈普文这才说道。
“不知大帅所说的是?”
“你自己说呢?”鲁锦其实还没想好对策,只能先搪塞道。
陈普文想了想,又四下看了看,发现除了门口的侍卫再没有外人后,这才又说道,“其实不瞒大帅,吾皇陛下的确还另外给大帅写了一封亲笔信,大帅所想之事,便都在这信中,还请大帅亲启。”
说著,陈普文便从怀中掏出了那封信,鲁锦面露疑惑的接过来,拆开后快速看了起来。
当看到信里说,徐寿辉愿意许以公爵的时候,鲁锦顿时笑了起来,陈普文一直在盯著鲁锦的表情,想看看鲁锦看到公爵承诺后会有什么反应,可现在.鲁锦笑倒是笑了,只是那笑容却不似喜悦之情,反而有点嘲讽和不屑的意味。
陈普文顿时就蹙起眉来,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人连公爵都看不上,还想封王不成?亦或者,此人有争夺天下之志?!
鲁锦没有注意陈普文的小动作,还在看信中的内容,徐寿辉的信内容不多,除了前面的寒暄,主要内容就两个,承诺给鲁锦册封国公爵位,可以世袭罔替,齐国公,鲁国公,楚国公,任鲁锦挑选,或者鲁锦不喜欢自己说一个也成,但有个条件,徐宋创始团队现在也没封爵位,现在独自给了鲁锦,其他人难免不服,因此需得等到日后大封功臣时,再给鲁锦上爵位封号。
第二则是提了一嘴赵普胜的死,还有彭莹玉可能跟他有嫌隙,徐寿辉说他自己相信,赵普胜的死绝对跟鲁锦无关,若是将来鲁锦受了彭莹玉的针对,徐寿辉一定会护著他。
能不能护著他,鲁锦不知道,但他却认为这是个绝佳的拒绝理由。
因此当鲁锦看到后面的时候也跟著皱起眉来,故意装作不解的晃了晃手中的信纸,“这封信的内容,先生可知道?”
陈普文当即道,“信我未曾看过,但里面大致写了什么,我倒是知道一些。”
鲁锦立刻道,“那这归附之事,我恐怕是没办法答应了。”
陈普文顿时急了,之前鲁锦虽然挑这挑那,可终归是没有如此直接明言拒绝,可这怎么看完信却突然拒绝了呢。
“这,不知大帅还有何顾虑,亦或是对信中所说的还不满意?”
鲁锦摇了摇头,反问道,“非是条件的事,而是贵国军师,我何时与他生了嫌隙?他那徒弟赵普胜怎么死的,与我有何干系。
“我这还未投过去,便遭了人家记恨,贵国军师位高权重,徒子徒孙领兵众多,他若要对付我,我焉能还有命在?还有贵国皇帝在信中的承诺,到时那彭军师若一定要拦著,贵国陛下真能兑现这信中所说吗?
“再者说,只凭这一封信,就让我交出十万兵马,那这封信岂非成了催命符,若是贵国有奸佞进献谗言,恐怕到时连人带信一起毁掉,这爵位我看也就可以省了,毕竟升米恩,斗米仇的事,我也不是没有见过。”
“额”陈普文顿时人都麻了,他感觉这里面的事恐怕比他自己想的还要麻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