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门扔掉了赛罕的尸体。
朝鲁正把诺敏与恩和的尸体从马背上抱下来,并未注意到这一幕。他的心剧烈绞痛着,他的眼泪一滴滴落在母亲满是鲜血的脸上。
他解开腰间的水囊,把诺敏与恩和的遗容冲洗干净。
他专心致志地为逝去的亲人祷告,愿神灵保佑他们来生没有痛苦,却忘了他的族人此刻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赛罕的尸体被丢掉之后,图门把两边的尸体重新摆放一下,让它们躺得整整齐齐。他摆草料的时候就喜欢这样做,他喜欢一切都井井有条。
族人默默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然后又去看正轻轻抚摸着诺敏脸庞的朝鲁。
怨恨与不信任的种子就在此刻萌芽。首领如果不能把族人放在心里,那他也不配得到大家的忠心。
每一位族人的目光都冷淡了下来,就连几位族老也都纷纷摇头叹息。
朝鲁终于把血水冲洗干净。他小心翼翼地抱起母亲的尸体,缓缓走向族人。
只有贵族才能进行火葬,这是草原部落的习俗。贫穷的牧民和奴隶死后只配躺在牛车上,在草原上游荡。牛车若是遇到崎岖不平的道路,将他们的尸体震落,那么他们躺在哪里,哪里就是墓地。
没有泥土会把他们掩埋,只有天上的秃鹫和地上的狼群会来啃食他们的血肉,让他们在畜生的五谷道里轮回。所以下辈子,他们依旧是畜生不如的东西。
朝鲁要让自己的亲人也享受贵族的葬礼。他要把母亲、赛罕、恩和,与族人的尸体一起烧掉。在火焰中,他们的灵魂会伴随着烟雾前往天国,来生还将享受幸福和安逸。
他抱着诺敏的尸体走到萨仁高娃的尸体边,却发现赛罕的尸体不见了。
赛罕是隔壁部落的二少爷,有着纯净尊贵的血统,身份地位远远高于朝鲁。所以朝鲁从来不会仇视赛罕。他的父亲和祖母从小就告诉他要好好与赛罕相处,将来长大了还要帮助赛罕夺取部落首领的位置。
只有这样,朝鲁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和实惠。
所以朝鲁从小就与赛罕很是亲密。他们的感情并不会因为父辈的仇恨而变得疏离。
朝鲁只能仇恨哈鲁败,否则他年幼的心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走出黑暗。那么多的怨恨和罪孽,若是哈鲁败不背,谁来背?
这种病态的心理一直延续到现在。哪怕萨仁高娃去世的时候再三交代,朝鲁的观念也转变不过来。
他把族人的尸体挪开,把诺敏的尸体轻轻摆放在萨仁高娃旁边。
然后他大步走向恩和的尸体。
然而这一次,没有人会纵容他。几个勇士默默站出来,挡住了朝鲁的去路。
朝鲁想要绕开,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也走过来,挡住了他另一条路。
朝鲁看着几个老人,老人们也静静凝视着他,眼里有失望、谴责,还有淡淡的一丝冷漠。
更多勇士走过来,用自己的身躯挡住朝鲁。
朝鲁通红的双眼缓缓扫过族人们冰冷的脸庞,脑海中忽然响起一阵雷鸣。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任何时候都可以留恋亲情,唯独此刻不可以。
他不能为赛罕、诺敏与恩和举办火葬。他只能把他们的尸体丢弃在最荒芜的草原上,任由他们的血肉在野兽的五谷道里腐烂成粪便。
心痛地无以复加,朝鲁整个人都在颤抖。
然而没有族人同情他,体谅他。
大家围成一堵黑漆漆的墙,将他的前路和后路封死。
一名族老哑声说道:“朝鲁,族人伤亡惨重,我们来商量商量今年冬季迁移的事吧。”
这才是一个首领应该关注的首要问题,而不是为了他那些所谓血亲,在这里与族人为敌。
朝鲁感觉到了窒息。身为首领,他走到哪里都受到族人的簇拥和跟随。此刻,他依旧被簇拥在中心,却仿佛泰山压顶。
他垂下眉眼,哑声道:“我们去篝火边商议吧。”
几位族老定定看着他,口中却唤着别人的名字,“哈鲁,你也来听一听。”
图门正走向最大的帐篷,根本听不见几人的声音。即使听见了,他也无法把“哈鲁”这个名字与自己联系在一起。
“哈鲁,哈鲁,你去哪儿?你以后不用再睡马圈了,快过来。”
几个族老刨开人群,看着图门高大坚毅的背影。
他行进的方向是最大的帐篷,却也是正对着帐篷的马圈。那是他吃饭睡觉的地方。哪怕为部落立下赫赫战功,他依旧不骄傲,不自满,也不狂妄。他恪守着自己的本分,他是哈剌赤部落最好的儿郎。
几位族老的眼眶湿润了。勇士们的眼里也有泪光闪烁。他们最崇敬的就是哈鲁这样勇敢无畏的汉子。
一道空灵而又温柔的声音在图门的脑海中轻轻叹息:【他们在叫你呢,图门。】
【停下。】
族老们喊破喉咙也喊不住的人就在此刻停下步伐。
【回头。】
图门默默回头。
【走过去。】
图门皱皱眉头,却还是乖乖走向几位族老。他现在只想守在主人身边,哪里也不去。可主人的命令他不能违背,哪怕他要违背自己的心。
几位族老露出欣慰的笑容,对着图门招招手,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哈鲁,我们要商量冬季迁移的事,你必须来。你有权参与部落里的重大事务。”
图门面无表情地走过去。
几人来到篝火边,静静看着升腾的火焰,面容都很灰败。
尸体清理出来,哈剌赤部落总共死了三百多人,活下一百多,另有重伤者三四十人。羊群、马群、牛群,丢失了大半,帐篷被烧毁十之七八,存放在帐篷里的粮食、肉干、布匹等过冬的物资也都烧了个精光。
突袭隔壁部落得到一些战利品,但隔壁部落没有屯粮的习惯,越冬的食物依旧紧缺。
隔壁部落没有马群,羊群和牛群也都在战乱中跑丢了。
最多的战利品是帐篷,但在迁移中,帐篷太多只会是负担。
这场流血冲突没有赢家。两个部落都输得很惨。
一名族老用木棍刨开篝火,忧心忡忡地说道:“隔壁部落的俘虏必须全都杀死。冬季的时候,我们没有多余的粮食养活他们。如果他们想要报仇,迁移的路上稍微看管不利,他们就会对我们下毒手。”
朝鲁只能点头。他的母亲和兄弟都死了,别人自然也不能活。
又一名族老说道:“可是杀了俘虏,我们的人手就不够了。迁移的路上如果没有足够多的劳动力,搬不动足够多的粮食和物资,我们依旧是死路一条。人口总是最珍贵的资源。”
另有一名族老补充道:“我们需要大量的人口,而且这些人必须对哈剌赤部落忠心耿耿。”
朝鲁疲惫地说道:“忠心是需要很长时间去培养的。冬季马上就要到了,这个问题我们暂时解决不了。”
坐在不远处的平瑞宝眸光闪了闪。
忠心需要很长时间去培养吗?可方众妙带来的那二十几个护卫,跟随她的时间却不足一个月。忠心对朝鲁而言是稀缺之物,对方众妙却不是。
所有族老都同时叹息一声,满是皱纹的脸庞映照在篝火中,却显得那么阴沉。
图门听得很不耐烦。他忽然站起身,大步走进羊圈,把戴着黑色毡帽的奴隶拉起来,一脚踹碎栏杆,把人推了出去。
然后他又拉起另外两个奴隶,用力推出去。
挤成一团的奴隶们瑟瑟发抖地看着他,脸上全是惊恐。隔壁部落杀来的时候刻意忽略了羊圈里的这群人,因为他们不能算是人,只能算是部落的财产。
打仗的时候,没有谁会费那个力气去追着羊群砍杀,而奴隶们连羊群都不如。
统计人口伤亡的时候,这些奴隶并不计算在内。但现在,他们却成了挽救部落的关键。他们早已被驯服,忠心自不必说。给他们一个牧民的身份,他们只会对部落感恩戴德。
几位族老的眼睛亮了。
朝鲁死死盯着哈鲁败,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习惯了高高在上,从来不会把奴隶当人看,所以他没能第一时间想到这个办法。
哈鲁败似乎变了。他的每一个举动都能带给部落希望,但这本该是朝鲁担任的角色。
有什么深层的东西正在转移,譬如威望,譬如权力。
朝鲁猛地握拳。
图门拉出一个又一个奴隶,用脚踹着他们向前。
奴隶们恐慌至极地来到篝火边,不等几位族老说话就已经泪流满面地跪了下去。他们一下又一下地磕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不断说着祈求讨饶的话。
他们的极致卑微让几位族老彻底放下心来。
“从今以后,你们不再是奴隶,而是我哈剌赤部落的牧民。那边炖了一锅羊肉汤,你们去喝吧。”一位族老用仁慈的语气说道。
奴隶们猛然抬头,眼里全是不敢置信的骇然。
成为自由的牧民,这是梦吗?
图门更加不耐烦,一脚将戴黑色毡帽的奴隶踹翻,指着那口热气腾腾的大锅,表情带出几分凶狠。
黑色毡帽怔愣许久,然后才放声大哭。他扑上去抱住图门的双腿,亲吻他的靴子。
又有两个奴隶扑上去,死死抱住图门的腰,亲吻他的袍角。
好兄弟,我们誓死追随你!
三人再次被图门踹开,爬起来之后朝着大锅狂奔而去。勇士们为他们递上牛骨磨成的碗,替他们盛满漂浮着油星的肉汤。
看见三人狼吞虎咽的样子,其余奴隶这才恍如梦醒,连连向几位族老磕头,赞美他们的仁慈,又给图门磕头,感谢他的恩惠。
朝鲁孤零零地坐在首位,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奴隶们走了,一位族老再度叹息:“人口还是不够,粮食更加紧缺。怎么办?”
图门根本不在乎这个,但主人让他旁听,他只能呆呆地坐着。他狭长的眼睛没有焦距,那些窜动的火焰仿佛变成一张美得难以形容的脸,映照在他瞳仁深处。
朝鲁忽然看向最大的那座帐篷。
就在这时,一道空灵的声音响在图门的脑海:【过来拜我。】
朝鲁曲起膝盖,准备起身,图门却猛然站起,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最大的帐篷前,对着敞开的帐帘,看着闭目养神的那道朦胧身影,虔诚跪拜。
一拜、二拜、三拜……
主人不睁开眼睛,也不在脑海中呼唤,图门就一刻不停地叩拜着。他的额头很快红肿,八九根断箭插在背上,每一次起身弯腰都会牵动伤口,流出汩汩鲜血。
很快,图门的羊皮袄子就被染成了一片赤红。但他依旧忍着剧痛,一下又一下的跪拜着。
族老们意识到部落的希望就在这座帐篷里。哈鲁为了族人的生存,正遭受着痛苦和屈辱。他总是这样,明明从小受到那样残忍的对待,却依旧有着一颗忠诚的心。他才是哈剌赤部落最好的儿郎。萨仁高娃和吉日嘎拉真是糊涂!
几位族老也连忙走过去跪拜。
朝鲁心中一紧,立刻大步而行。他搞不懂,为什么哈鲁败每一次行动都能抢在自己前面。在众目睽睽之下跪拜大周国师的人应该是自己才对。
只有让族人看见自己的屈辱,他们才能凝聚在自己身边。
可现在,所有人都在向哈鲁败靠拢,这让朝鲁感到恐慌。
图门的额头磕出了血,背上更是一片血肉模糊。几位族老跪在他身后,看得心肝直颤。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孩子呀!哈鲁,可怜的哈鲁,赤城的哈鲁。
朝鲁绕过几位族老,走到哈鲁败前面,微微屈膝准备下跪。他是首领,他要占据主位。
然而不等他真的跪下,方众妙就睁开了神秘莫测的双眼。
一道温柔的声音在无人可以窥探的识海深处响起:【图门,爬进来吻我的袍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