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舒想回“我们名门正派,都有铮铮傲骨”。
然而,此刻她站在汤泉里,小腿都在打颤,连走出汤泉的力气都没有,着实傲不起来。
她看着傅直浔,嘴角慢慢下垂,下唇微颤,水光盈盈的杏眸里满是委屈:“你欺负人……”
傅直浔眸光一滞,神色露出些不可思议,紧接着眼睛越来越亮。
他收起慵懒,涉水走向明舒。
五六步的距离,他腿长,两三步就到了明舒的面前,低下头,唇角弯起,眼中笑意都快溢了出来:“音音这是撒娇吗?”
明舒不接他的话,咬着唇低低地说:“你明知道我如今没什么修为,就是外强中干,你还跟以前一样恐吓我,威胁我,我心里其实很害怕的……”
小娇妻是吧?她能演。
从前跟着师父,什么样的戏她没演过?
演戏的关键,就是要有信念感,要入戏。
她信念感很强,几句话下来就入了戏,越说越委屈,吸了吸酸楚的鼻子,眼圈都有了红意:“我就问你几句话,你不想说就不说,我不会追着你问的,你怎么侮辱人呢?”
越说越委屈,“我父母虽然感情不好,但他们都很宠我,师父也是,她把我当女儿一样疼。我也是被娇宠着长大的,来了这里,天天担惊受怕不说,你还总是欺负我,我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干嘛老这样……”
傅直浔都听呆了。
他当然知道她在演戏。
他的音音,是开在悬崖上的花,风霜雨雪都打不败她。
可她性情再坚韧不拔,行事再游刃有余,并不代表她来东晟后经历的种种,包括修为尽失后心底的恐惧,都可以一笔带过,当不存在。
她说的这些,十句里面,至少有七八句是真的——只是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罢了。
念及此,傅直浔的心如被针扎一般,泛起了细密的疼。
他低下头,温柔地吻去她眼角的湿润:“是我不好,我再不欺负你。你想要我怎么待你,我便怎么待你。音音,你别怕。”
明舒一怔,骤然抬起头来。
但见他温暖深邃的眸中,盛满了她的脸,她微微错愕的神情,还有……她深藏心底、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惧怕。
她的戏忽然就演不下去了。
从来都是她告诉别人:不要害怕。
如今傅直浔却跟她说:你别怕。
心中泛着酸涩的疼,可那疼中,却开出了最明艳璀璨的花。
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揽住了傅直浔的脖颈,低低说道:“你说的,以后再也不欺负我,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会在我身边。”
傅直浔掐着她的腰,将她抱起来:“好,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明舒忍不住得寸进尺:“那……我想要什么,都可以吗?”
“可以。”
“我想知道的事,你都会告诉我?”
“会。”
“我想做什么,你都会帮我?”
“是。”
“手好累,腿也好酸,你帮我洗。我饿了,我想吃烤鸡。”
“……”
傅直浔忍俊不禁:“音音,你这是恃宠而骄吗?”
明舒理直气壮:“不可以吗?”
傅直浔低笑一声:“可以。”
*
一个时辰后,明舒吃上了烤鸡。
看着她吃得一脸欢喜的样子,傅直浔忍不住问:“前日大鱼大肉,你不是都吃不下吗?”
其实何止是吃不下,这些日子来,她连荤腥都鲜少沾。
吃得跟遁入空门的和尚似的。
如今这副样子,倒似回到了一年前,无肉不欢。
明舒指了指鸡腿:“我不想弄脏手,你帮我掰下来。”
傅直浔适应性极强,已经快习惯她的恃宠而骄了。
一把扯下鸡腿递给她。
明舒满意地朝他一笑,顺便回了他的问题:“我觉得我的修为恢复了。”
傅直浔一时没从她的嫣然一笑里回过神,愣了愣才道:“真的恢复了?”
明舒点头:“不过有些奇怪,我不知道如今是几阶,只是身体的情况跟从前很相似了,应该可以魂魄出窍了。”
说到这里,她看着他,“你还没告诉我,为何你的幽冥之火能助我恢复修为?”
傅直浔又扯下一只鸡腿:“等你吃饱再说。”
明舒没接那只鸡腿:“吃完手里这只就够了。”
傅直浔觑她:“你不必在我面前装淑女,你的什么我没见过?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明舒有些气:“没装,真够了!你以为我要吃几只鸡?”
傅直浔瞟了眼桌上只剩骨头的一只鸡:“五六只吧。”
明舒瞪他:“你才吃五六只!”
又有些狐疑,“你吃饱了?”
以他这一日一夜的运动量,吃半只鸡就饱了?
傅直浔不好说自己不喜欢这么油腻的吃食,镇定自若地回:“饱了。”
明舒手里的那只鸡腿,忽然就啃不下去了。
她想起来了,傅直浔不喜欢吃这些的。
他在吃食上,挑剔得连赵伯都吐槽:“少主这些年没饿死,真乃世间奇迹。”
她放下鸡腿,拿布擦干净手:“我也饱了。”
傅直浔自然懂她的心思,微微一怔,笑道:“你吃你的。”
明舒正色:“晚上吃多会胖,我要自律。好了,你说吧。”
傅直浔颇为嫌弃这些烤鸡,想着等天亮,还是得让赵伯去炖滋补的汤药,便也没有坚持让明舒继续吃,说道:“幽冥之火,据说源于女娲修炼五色石的神火,能融合阴阳两界万物,亦可毁去万物。”
“之前你无论怎么灌清气和气运,身体与魂魄都没有多少反应,不全是你修为尽失的缘故,而是你身魂里有什么东西被封印了。”
“所以只要幽冥之火毁去封印,你的修为自然可以加速恢复。”
明舒面露震惊之色。
她之前其实已隐隐猜到,自己修为不能恢复,是因重塑魂魄时被封印了什么。
傅直浔证实了她的猜测。
不过,她对此事并不惊讶,她惊讶的是幽冥之火竟是神火,以及——
“为何你体内会有幽冥之火?”
傅直浔沉默了下,说得云淡风轻:“因为我曾经同你一样,魂魄碎裂,幽冥之火融合了我的魂魄,我才活了下来。”
“从那以后,我的体内便有了幽冥之火。”
明舒定定地看着他,眸光复杂。
她咬了咬唇,艰难开口:“那时候……你多大?”
傅直浔:“七岁。”
明舒心一窒,眼泪差点就落了出来。
她是风水师,没有谁比她更清楚,魂魄撕裂的痛苦——那种近乎绝望的苦难,几乎无人能撑下来。
可七岁的傅直浔,撑了下来。
明舒的声音微微发抖:“很疼,对吗?”
傅直浔仍是一副淡然的表情:“早就忘了……”
明舒不禁反驳:“怎么可能忘得掉?”
傅直浔笑了笑:“忘得掉,不去想就好。”
明舒哑然。
是啊,太过痛苦绝望的记忆,人会本能地将它们隐藏起来,甚至用自己可以接受的方式,强行更改那些记忆。
这是人的一种自我保护。
否则,被禁锢在无法承受的绝望里,人如何能活得下来?
明舒忽然起身走到对面,俯身抱住了傅直浔:“这些事,我都不想知道了。”
她不想傅直浔再去回想那些可怕的记忆。
既然已经过去,那便让它过去吧。
至于幽冥之火对傅直浔身体的影响,从小照顾他的赵伯定然清楚。
她去问赵伯好了。
傅直浔在她怀里轻笑:“音音总是如此心软。”
明舒闷闷道:“我要是心狠,才不会喜欢你,你长得再好看也没用!”
听她说喜欢自己,傅直浔心神一荡,环着她腰的手又开始游走。
明舒一把将之按住:“你安分些。再这么胡天胡地下去,你身子要不要了?”
傅直浔低低地笑,终究还是听了明舒的话。
*
明舒没有再睡觉,而是在榻上打坐修行,尽快让身体恢复力气。
等天快亮的时候,她开始尝试魂魄进入石头里。
却跟之前清虚的清气一样,只能在石头表层徘徊,压根就进不去。
试了几次之后,明舒无奈,只能先退出魂魄。
肉身与魂魄合二为一,她也睁开了眼睛。
“怎么,不行?”傅直浔坐在一边,神情颇为凝重。
不管如何,魂魄出窍总不是一件安全的事,他自然担心明舒。
明舒摇了摇头:“石头里有封印,倘若不解开,魂魄就进不去。”
傅直浔想了想:“我有两个疑问:其一,燕栩的魂魄是如何进去的;其二,燕家的老仆曾察觉燕栩的魂魄,这便是说,燕栩魂魄出来过,那魂魄又是如何出来的?”
明舒蹙眉:“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不过我最想不通的是这个——”
她拿起那两颗石头,“它们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