婻姒 作品

第231章 番外 旧忆:月魄(4)

疼痛将双鲤从窒息的眩晕中唤醒,他努力睁开眼睛却无法聚焦,一张张面孔被虚化成了斑点条纹,一重叠着一重,像是无论如何都翻不过去的大山。

温热的血液从某个破开的地方潺潺流出,缓慢而又坚定地带走了他身体里的余温。

他觉得自己像是快被抽干水分的枯木,到了最后只剩一副空荡荡的躯壳。

夜风忽起却吹不动他此刻的一身狼狈,血液渐凉随后又被用力地划开,先是血然后是骨肉,一刀一刀,珍重而果决。

明明连眼前都看不清了,却仍旧能清晰地感知着每一块肌肉是如何被剜下的,应该是一小片一小片的,薄薄的像是剔骨的鱼肉。

双鲤感到自己在被拆解。

很疼,可他没有力气喊出来,甚至连眼泪都像是随着血一同流干了似的。

不知风在吹过这副残躯会不会发出“呼呼”的声响.

没来由的他想起那些话本子里中空的怪石,自己现在应该也是那样奇怪。

他不想在最后的时间里还要看见那些人渴求扭曲的脸,所以拼尽全力地扬起头。

天幕浩瀚无垠,孤零零的满月悬挂其上,将落未落。

视线模糊得更严重了,在疼痛之外他竟感到一丝倦意。

双鲤知道自己要撑不住了,他要死了。

明明死亡就存在于他看过的每一个话本子里,明明死亡在这场战争中是随处可见的事件,可为什么他此刻竟像是第一次认识到这个必定的归宿一般惊慌。

是的,他没有想象中的坦然。

他恐惧着死亡,恐惧着化为毫无意识的尘埃。

他恨!

他可以恨,他应该恨。

恨那些将存活希望寄托在他一身血肉上的逃难者,恨那样冷漠果断的母亲,恨自己反应迟钝直至事发才明晰那些被掩藏的腐烂。

魂魄在无知无觉中飘飞,朦胧轻盈却装着一腔沉甸甸的情绪。

火焰的颜色在视线里蔓延,将那些斑驳的色块燃烧成血红的色彩,人物再次清晰。

不,应该说他从未如此清楚地看见他们。

每一个眼神的变换,每一块肌肉的牵动,都如同慢动作一样在他面前展现。

他听见那些人在说话,一声盖住一声,可没有人的嘴在动,他们都在努力抢夺那救命的血肉。

清醒和混乱地拉扯之间,杀意在恨中悄然滋长,然后在血色的盛宴里越窜越高。

(抢到了,我终于抢到了。)

双鲤不受控制地跟随声音迈出一步,杀念让他本能地盯上离他最近的人。

那是个面黄肌瘦的男人,双手捧着东西快步向自己的妻子赶去。

双鲤能感知到那是自己的血液,新鲜的,含着体温的血液,此刻正如小小的湖面,倒映着天上的圆月。

自己濒死前的眼睛是不是也是这样。

他胡思乱想着,在那片刻的清醒之后,席卷全身的是无边的愤怒。

双鲤跟了上去,在伸手伤人的前一刻,他听见一声有些嘶哑的婴儿声音,随后是妇人喜极而泣的声音。

“活了,真的活了,修士的血真的有用。”

什么活了?

他不解地歪头,却在男人拥住妻子的空隙里看见了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小孩眼睛里没有他的倒影。

他已经死了。

双鲤后知后觉认识到这个事实。

许是那些血液真的有某种神奇的药效,那襁褓中的孩子不仅睁开了眼睛,甚至还直勾勾盯着他。

双鲤觉得他在笑,即便他并未从那双黑色的眼睛里找到自己影子。

这个小孩活了。

他意识到一件比死亡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

一颗幼小的心脏因为他的血液再次跳动,隔着重重血肉,他清晰地听见逐渐蓬勃的心跳。

生,比死亡更加常见,如此朴素,如此厚重,如此的······震撼。

风起,凉意促使着人们再次聚拢。

这场瓜分盛宴已经结束,为了避免血气引来妖兽和魔族,他们要再次上路了。

双鲤停在原地没有动作,就连那对夫妇抱着孩子穿过他的灵魂也没有任何反应。

人携着火把向前,世界归于本来的黑暗。

“恨吗?”

九卿的声音响起。

“恨。”

双鲤没有回头,

“我的血真的有这种起死回生的奇效吗?”

他蹙着眉喃喃问道。

九卿笑了笑,

“谁知道呢。”

双鲤此刻才如回神一般转头看向他,

“您······”

“也可以继续叫师父。”

九卿学着他疑惑的模样歪头,双鲤知道这个人的年纪很大了,此刻却将这双桃花眼和那婴孩的眼睛重叠起来。

“你听见了吗?”

“什么?”

双鲤下意识反问,发昏的脑子缓了好久才意识到他问的是那些声音。

“这是什么?”

“一种禁术,名为共情。”

“我没有学过这个。”

“你曾经学过这个。”

“曾经是多久?”

“呐,可能是上辈子,也可能是上上辈子。”

“是你教我的吗?”

双鲤迟钝地想起那奇怪的师徒线。

九卿缓缓摇头,

“你的情况有点特殊,共情不受自己控制只能被动倾听,今后会越来越麻烦。”

双鲤知道他在回避自己的问题,只是有些呆愣地点头。

他明白现下应该去询问解决之法,可他真的没有力气了。

他有些累,可能是被抽干血气的缘故,连思考都觉得费劲。

“不想想怎么报仇?”

九卿弯腰看着他,

“还是说我的乖徒徒善心大发,想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

双鲤已经无心顾忌那些师徒相处的规矩,直视着那双和自己全然不同的桃花眼。

黑色眼瞳在月色下渗出些金红色的光晕,而在那片深潭中,他清晰地看见月光穿透自己的身体。

“我会恨所有向我举刀的人,无论他们有什么苦衷。”

他看见那双眼睛弯了弯,带动着自己的倒影也跟着晃了晃。

“好哦,不过现在我们得回神界处理一下,你的灵魂不能离体太久。”

双鲤点点头,在九卿的手抚上他头顶之前忽地开口。

“我不想叫双鲤了。”

当年他出生时有一道士云游至此为他占出一个“离”字,父亲觉得这个字寓意不好,便以“鲤”代“离”,希望他这一生都能无拘无束遨游四海。

又因为他是父母的爱,故取“双鲤”二字。

双鲤传尺素,鸿雁托锦书。

直至现在他仍旧爱着自己的父母,可这并不影响他对母亲的怨恨,他不想继续当那只传信的小鱼了。

他抬起头,在死后不知第几次凝视着头顶的月亮。

月圆之夜,魄散魂飞。

挺好的。

“叫月魄怎么样?”

“好啊,小月月。”

月魄:······

要不换一个称呼呢?

还未等他开口抗议九卿先行出手,视线再次遁入黑暗,只是这次,他不再带着恐慌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