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酿醒了个大早,
一起床就对比两支簪子,拿手上看,放桌上看,跑窗户边对着天光看,
看了两柱香的工夫,心中的疑惑翻倍增加,
再加之昨天她和夫君的那段对话…
她肯定他们是吵过架的,但那人非说没有,要么是她的记忆在说谎,要么是那人在说谎。
寺庙静地不便带丫鬟小厮,梳洗打扮都要靠自己,
想梳洗就得打水,
晨露微凉,草尖还挂着霜,宋絮系好了狐裘披风才出门,酒酿想着,水井就在院子里,跑着去跑着回不就好了,于是穿着寝衣就窜了出去,把宋絮急得一声喊,
是口浅井,木桶一放下去就到了底,
井水荡起涟漪,她的脸在里面扭成波浪,
正觉得有趣,宋夫人的脸出现在她旁边,把她拉近身边,用披风一起裹着,
酒酿一阵恍惚,
忽然涌起一种强烈的熟悉感,对么似曾相识,她们一起在井里,上岸后同裹一件毛毯…
她蹙眉,“姐姐,我们是不是一起跳过井?”
宋絮睁大了凤眸,“你记得?!”
那年刚入沈府,李悠发难,将人推下后厨井里,正是她跳进井中救的她,
关于一闪而过的那些强烈记忆,夫君说没有,而宋夫人却印证了,
她小心问道,“姐姐…出来之后你还记得我们做了什么吗…”
“我们进了厨房烤火,还同裹一条毛毯。”
语气很坚定,答得也很快,几乎是不假思索的。
酒酿心中顿时乱七八糟起来,
怀疑的种子在昨晚埋下,在此刻破土。
打了个寒战,她们飞快地打了水,回到屋中,
宋夫人让她尽管提问,她便问了许多,都是关于那些一闪而过的细节的,她问,宋夫人答,答得都对,
梳洗更衣后,用了早膳,她扣开隔壁房门,那人略显诧异,看起来刚起,寝衣还没换下,但还是引她进了屋,
她随便找了个话头聊了两句,很快就引到了某些一闪而过的细节上,
那人回答的时候略显生涩,很多都和她记忆里的对不上号,
怀疑的种子又长高了几分。
正要走,那人叫住她,
单人卧房只有一张凳子,故而他们是坐在床沿的,
白纱床幔垂了一半,挂起一半,清晨的光穿不透纸窗,卧房蒙着层白雾一样的灰,
那人如瀑的乌发散在身后,发间都是好闻的味道。
沈渊解开衣带,脱下寝衣,露出瓷白的肌肤和狰狞的伤疤,
一处在肩头,是被猛兽利齿贯穿的咬伤,
一处在腰腹,是被匕首捅进,再旋转的致命伤。
他问,“柳儿…你既然记得这么多细节,可还记得这两处是如何来的…”
他眼眸半落,带上了不属于他的脆弱。
酒酿是第一次这么直接地看到这两处伤疤,太过狰狞,不免有些骇然。
他们有过肌肤之亲,但都是灭灯之后,她摸到过,可这人只会笑笑,说走镖哪有不受伤的,
问急了,他就说肩上的是猫咬的,腰腹上的是猫抓的。
于是她又问,蹙着眉头,手指轻轻摸了上去,“到底是怎么来的…”
“你不记得了吗?”沈渊问,
他不希望她想起,因为想起就意味着记忆正在恢复,
可又盼着她想起,
和秦意的细枝末节她都记在心上,不,仿佛是刻在心上一样,
他因她重伤两次,一只脚踏进鬼门关,
可她全忘了…就好像忘了三天前午膳吃的是什么,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是她无关紧要的,可有可无的小事,
光想想都好疼啊。
酒酿记不得,记不得,只好摇摇头,
那人眼神落寞,冲她笑笑,“你出去吧,我换衣服。”
回屋后好一会儿她都没缓过来,
她的夫君,她的哥哥从来都是贵气逼人,游刃有余的,何尝出现过这么落寞的神情,
可他答不上问题也是真的…
酒酿对宋夫人道,“你说的另一个…”太离奇,她顿了顿,“另一个秦意在哪里?”
说话间门被扣响三声,那人的声音传来,“好了没?”
二人瞬间噤声,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宋絮用口型道,“记得我昨晚说的。”
酒酿记得,宋夫人要她主动在那人面前说想去供奉灯台的地方。
大约是怀着心事,明明是三个人,走起路来却悄无声息,
前殿是给百姓供奉的,后殿是沈家的私产,
去往观音殿的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薄薄的雪被推到两边,白玉台阶一路向上,遥遥无尽头,太空旷,风一个劲地把人往下推,
沈渊将少女抄着腿弯打横抱起,“太高,怀着孩子呢,怕你受累。”
怕是忘了旁边还有个怀着身孕的。
宋絮默不作声地跟在一边,她懂了,那人连面上的宠爱都不愿维持了,错过今日,她再无机会。
还是那个观音殿,高耸,慈目,威严,
酒酿跟着宋夫人一同跪下,双手合十,她不知道该发什么愿,想了一圈,最后在心里默念,“平安出生,好好长大。”
是为孩子求的。
起来后发现那人也在求愿,是站着的,双手合十,闭着眼睛,他没再束发,只用墨玉发冠攒着,半数青丝散在身后,
他离得远,天光落从身后进来,正好将他沐浴其中。
酒酿只觉他变得陌生了,神情,发饰,说话的语气都在变,对了,刚被他抱怀里的时候她没闻到清茶香,反而是一股凌厉的冷松味。
“老爷从不信神佛的。”宋絮笑道,
“偶尔也会患得患失。”
酒酿问,“夫君发了什么愿?”
“求你们母子平安。”
宋絮捏紧了手心,指甲嵌进肉里,
是为叶柳求的,这胎来得很快,刚同房就有了身孕,于是那人认定是落掉的孩子一直没走,就等着他们接他回来。
心里不免泛起苦涩,
她彻底被边缘了,如果没有叶柳,沈渊怕是不会再和她说一句话,
十年了,她一直告诉自己她对他只有恨,
阿娘夜夜入梦,她的头滚到她面前,那双永不瞑目的眼睛盯着她,似乎是想和她说些什么,未说出口的那句话从此成了她的执念,
阿娘一定是想告诉她,要报仇,要记得灭门之祸,要记得罪魁祸首就在她身边,正倾尽全力地爱着她,事无巨细地照顾着她,为她建椒房,为她做羹汤,
可夜深时他也会露出脆弱,说起他的心结,说起从未见过的娘亲,
他是在锦衣玉食和规矩礼教共同灌溉下长大的怪物,他有世人羡慕的一切,唯独缺了爱,他有俊朗完美的外表,遮住了他扭曲畸形的内心,
这颗心是贪婪的,想要吞噬一切他所认为的爱。
十年了,这颗心把她啃食得残破不堪,
她还恨着吗?定然是恨的,与日俱增,
爱吗?爱吧,扭曲的爱同那恨一样,与日俱增。
爱与恨一人撕扯着她一边身子,撕扯的她痛不欲生,
该结束了,
该做个了断了,
毒酒已经备下,她是个恶鬼,她要拉着他一起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