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瑜一顿喝骂之后,殿中所有人,竟然都有些心平气和的感觉。
苻方也上前一步,沉声说道:“陛下,臣方才言辞也有些过激,事关襄阳,臣以为权公之言有理,应该连夜发出诏书,令其固守,至于河南、河北之言,事关重大,真要撤离涉及事务也是纷繁复杂,应该召群臣商议,不是今夜所能决定的。”
一文一武,两位重臣之言,也确实安慰到了苻坚,使其摆脱了迷惘之色,渐渐有了些帝王模样。
“杨壁,襄阳之事就按权公的说法拟诏,今夜就发出。”
“慕容二贼如何处理?苻睿,你总督此战,你来说。”
“父王,儿臣以为,之前议定的方略得当,并没有什么可更改的余地,只是,晋人既然已经来犯,更应该速速剿灭二贼!”
“谁先谁后?”
“禀父王,挡住慕容冲,全军合力,先杀慕容泓!”
苻坚点头不语,苻睿继续说道:“陛下,正如鹰扬将军所言,慕容冲起势未久,兵甲不盛,左将军天下名将,由他前去蒲坂对付白虏小儿,未免大材小用,臣请陛下恩准,由左将军于河西包抄慕容泓,以期全功。”
而后瞅了一眼姜瑜,又说道:“姜将军少年英雄,从淝水至长安,可见其能,由他去河东牵制慕容冲,足矣。”
权翼与窦冲二人闻言看向姜瑜,窦冲出言道:“钜鹿公都督全军,所言方略末将自然遵从,只是鹰扬将军兵微将寡,贸然前去河东,怕是……”
苻熙还在想如何婉拒,如果都去了河西,他如何能立功。
姜瑜不顾其他,直接上前躬身道:“陛下,末将连慕容垂都不怕,如何会怕了慕容冲小儿,只是三千部众,龙门至蒲坂间二百多里,实在难以照顾万全,广平公有都督杂夷之权,臣亦在广平公麾下,请陛下恩准,让臣招揽渭北杂胡参战。”
“苻熙,你意如何?”
苻坚如此问,八成已经是偏向于此了,苻熙只得向前拜道:“父王,儿臣定然全力辅佐睿弟,不使白虏向东逃脱。”
“如此也好,苻方,你来调度出征兵马军械,权翼,钱粮马匹,不要有所短缺。”
“臣等谨遵陛下诏令!”
众人伏跪在地,异口同声地唱道。
方略既定,今夜,总算是过去了。
只不过殿中所有人确实被今日三份急信搞怕了,一时犹犹豫豫,不敢退散。
等了一阵,苻坚瞥见站在最前方,但缩在阴影里的太子苻宏。
“太子,你为储君,进得殿中,为何一言不发?”
苻坚政变上位,初始地位并不稳固,甫一登基,就将彼时还在襁褓中的嫡长子苻宏立为太子。
太子的母亲苟皇后,乃是明德皇后侄女,苻坚与苟皇后二人也是表亲,二人结合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婚姻,感情一直比较淡漠,因而苻宏是殿中三个王子中年岁最小的。
众所周知,圣明天子在朝,太子是最难当的,何况二十多年的太子。
苻宏一直很少主动插手国事,只是做一些礼仪祭祀之类的事情,也就是南征之前,实在憋不住,才出言劝谏,为此还挨了一顿责骂。
“禀父皇,儿臣少历政事,更不通兵事,父皇春秋鼎盛,英明圣断,儿臣从旁学习就好。”
苻坚爱好儒学,派给苻宏的老师也都是些大儒,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之下,早就将其教成了一个翩翩君子模样。
至于方才苻坚痛哭时,为何不去表现,这就是太子的尴尬处了,这种戏太难演了,只演个孝子,会被视作无能,不堪重任,君父虚弱之时,如果多表现一点点,怕又会遭忌惮。
一动还不如一静,反正深慕儒学的苻坚,肯定做不出废长立幼,废嫡立庶的事情来,从前不会,而今,更不会了。
这些年,苻宏早就习惯藏拙了。
“你也不小了,我记得你十岁时,朕出长安讨伐匈奴,那时你就曾跟着景略学习政事,这大秦的千钧重担,你也要一起来扛了!”
苻坚在众人面前说这种话,苻宏也不敢深信,只是做足礼仪,领命跪拜而已。
“夜深了,众卿退下吧。”
众人刚走出未央宫门,姜瑜还想借此机会多与苻方攀些关系,也好多要些军械。
有内侍匆匆追来,叫住姜瑜。
等众人走开后,才说道:“姜将军,陛下让您去唤新兴侯来。”
“现在吗?”
“就现在,您快去吧,别让陛下等急了。”
“有劳中使,瑜这就前去。”
姜瑜带上随身亲卫,也不管已经子时将尽,直接砸开慕容暐家的大门,强闯进去,宣读口诏,只留了一分薄面,让宿醉的慕容暐自己从卧房出来。
一路纵马回到未央宫,冷风一吹再加马上颠簸,慕容暐下马后,直接呕吐起来。
姜瑜让还在宫门外焦急等待的内侍拿了些冰水,匆匆清洗过,就将慕容暐带进宣室殿,前后也就半个时辰而已。
“臣叩见陛下!”
二人跪拜,苻坚不顾形象,独自仰卧在坐榻上。
“起来吧。”
“不知……陛下星夜相召,可……可有要事吩咐臣下?”
慕容暐不知是冻得,还是害怕,哆哆嗦嗦地站起来,躬身问道。
“朕待汝慕容氏如何?”
“陛下恩情深重,我等时时感念。”
苻坚坐起身来,怒道:“那为何一个两个,都跳出来造反?朕对尔等,可有半分失德之处?”
这话问的,肃立一旁的姜瑜都想笑,不失德,不失德你找慕容垂的夫人同辇游后庭干嘛。
慕容暐惊惧不已,连忙跪地叩拜道:“陛下之仁德,天下皆知,慕容垂脑后有反骨,从来就是个叛贼,还请陛下发天兵以击之,将此贼头颅高悬北阙!”
只说慕容垂之事,姜瑜心中暗笑,这份惊惧,怕也是演的。
今夜的苻坚却不会轻易放过他:“慕容泓、慕容冲二人又如何,那可都是你亲弟弟!自从入秦之后,都是由你亲自教导的!”
说起这个慕容暐似乎是早有准备,连片刻细想也无,直接回复道。
“启禀陛下,臣父早丧,是臣教弟无方,以至惹出此等祸事来,他二人年轻无知,虽久沐陛下恩德,但远离长安数年,定是受了身边奸人蛊惑,臣请陛下恩准,让臣亲自前去喝问,定能将这两个不成器的混帐东西,押至未央宫前,好让陛下亲自问罪。”
慕容暐虽然只有三十多岁,一直顶着个庸弱之名,但十年为帝,十年在秦,又怎会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庸人呢。
苻坚也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这个酒色之徒,眯起双眼仔细看了一阵,强压下怒气,又说道:“慕容卿就不必亲身前去了,给这几人写书信,告诉他们,此时罢兵返回长安,朕尚可宽赦他们的叛逆大罪,此后可为富家翁耳,慕容氏一族当也无虞。”
“天子一言九鼎,朕不是那司马宣王,如若此时不降,待天兵一至,可别怪朕无情!不妨告诉你,大军已经整装待发了!”
慕容暐磕头如捣蒜,慌忙道:“臣写,臣回去就写,明日必将信件发出!”
纵使苻坚,也有些讨厌慕容暐此时的演技来。
“现在就写!就在这里写!朕自有绣衣使者,无需汝再派人!”
“姜瑜,你这个太学高才,盯着他写!”
姜瑜听到此处,已经连笑话都懒得笑了,他也分不清苻坚此举,到底是心存幻想,还是要演一出先礼后兵。
累了,真累了,他只想早点办完差事,好回营睡觉。
内侍早就已经在大殿里摆好案几。
“遵命!”
姜瑜说完,前走两步,一把拎起慕容暐,将其拖到案几处,撒手撂下。
“新兴侯,写吧。”
慕容暐抬眼白了一眼姜瑜,提笔在绢帛上写了起来。
慕容鲜卑也是汉化先锋,慕容儁本人便酷爱读书,培养出来的太子,自然不差,行文流畅,语句之间也颇有华丽出彩的地方,书法更是不知道比姜瑜高到哪里去了。
不到一刻钟,三份书信均已书写完毕,这种应付差事的信,本也不难。
姜瑜细细看过后递给一旁内侍,除了给慕容垂的信大加呵斥,其余两封,挠痒痒罢了。
苻坚却是看得仔细,时而轻轻点头,时而眉头轻轻皱起。
“可。”
姜瑜、慕容暐二人立马拜谢退后。
“姜卿留步。”
慕容暐走后,苻坚又躺下
了。
“姜卿,能从淝水回来,你是个福将,虽然年轻气盛,不敬天命,朕不怪你,因为你还没有尝到过个中滋味。
今夜,再烦劳你一回,就在这大殿之外,替朕守夜吧,一如淮北小县时一般,如何?”
“末将领命!”
苻坚呆呆地望着上方,再无言语,姜瑜轻步退下,内侍关上殿门。
一夜无话,只是姜瑜熬了个通宵,顶着一双黑眼圈从未央宫走出,直奔军营补觉,他也是有过未央宫过夜经历的男人了。
“拜见权公。”
午后,姜瑜用冷水洗了一把脸,直奔尚书台。
“兵事紧急,有话直说吧。”
“权公,你能给我多少战马、粮食?”
“你小子,到底招了多少人!”
“五千。”
权翼吃了一惊,“五千,你本部才三千人马,能管得过来吗?”
“权公有所不知,那五千人,前几日我去看过,与其说是士卒,不如说是流民,大都羸弱不堪,无甚力气,不吃上十来天的饱饭,根本上不得阵,就算上了战场,我也只会拿他们做轻骑,游弋敌侧。”
到了这个时候,姜瑜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说吧,你要多少,你独自去河东对敌,陛下对你又是颇有眷顾,我可不敢再克扣鹰扬将军了。”
昨夜权翼小小地抒发了一下,此时虽然忙碌,但心情确实不错。
姜瑜也不含糊,直接说道:“三千匹战马,一万石粮食,本部粮草按照日常供给即可。”
“你!你不是已经抢了梁氏三千匹马,怎么还要这么多!”
“那三千匹马,有一半都是小马,根本上不得战场,权公就当是行行好吧!”
姜瑜深鞠一躬,大有权翼不同意就不起的架势。
“拿去!”
权翼抬手递出两份盖了尚书台大印的文书,姜瑜伸手去接,权翼却并不撒手。
“慕容冲……”
权翼还未说完,就被姜瑜打断:“权公就当这些是买慕容冲头颅的价钱吧,慕容垂是末将无能,慕容冲一定逃不过!”
“记住,只要头颅!”
“末将领命!”
权翼撒手,姜瑜就要出门。
“独自领军在外,小心一些。”
“末将省得,还望多多保重,来日再与权公把酒夜谈。”
辞别权翼,出得尚书台,姜瑜将粮草军马的文书,分别给了早已再此等候的赵焕和杨贵,自己直接去了卫大将军府,这位统管所有禁军的王子。
虽然今日的卫大将军府邸门庭若市,但姜瑜并未久等,便有人引起入内。
拜见完毕,姜瑜刚提出军械方面的要求,志得意满的苻睿,想都没想,直接就同意了,随后又是一番勉励。
苻睿却是很容易搞定,苻坚的儿子们,虽然性格各异,但多多少少都学了些其父的仁德,苻睿把姜瑜一个人扔到河东,心中多少还是有些过意不去的。
姜瑜又带着文书,马不停蹄的前往下一站,去拜访负责此次出征前,军械分配的抚军大将军苻方。
“你要五千副弓,二十万支箭?你哪来的那么多人?”
苻方看着新任卫大将军苻睿签发的文书,面带疑惑地说道。
“请恕在下冒昧,敢问大将军近些年可曾去过渭北沟壑之中?”
“汝何意耶?”
经历昨夜一连串事件的人,对姜瑜多少带些客气。
“大将军,瑜不知从前如何,眼下的渭北,只要能给口饭吃,根本就不愁兵源。”
苻方军中老将,自然一眼就看得出问题,“仓促之间,零散牧奴,如何能成军?”
“果然瞒不过大将军慧眼,所以,瑜只要弓箭,这些人除了做轻骑,别无他用。”
“嗯”,苻方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姜瑜,带着些许赞赏。
“二百副马甲,这可让老夫犯难了,若说以前,直接给你五百副也不在话下,可眼下,实在没有那么多了,那一战,还是掏空了国家数年积蓄啊……
唉,老夫大致明白,你是想以本部重装人马冲阵,轻骑从旁游弋环射,是个能用的法子。
只一百副马甲,我给你!”
说罢,毫不迟疑,啪啪两声,盖上大印。
姜瑜起身去拿苻方案上的文书,又被苻方按住,对方刚要开口。
姜瑜直接说道:“我懂,慕容冲必须死!”
“好小子!”
拿到所有物资之后,最后,姜瑜去拜见他名义上的上司,广平公苻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