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翼猛地一回头,语速极快地说道:“你说,这伙贼人为何要去劫掠梁氏庄园?”
“当然是要取了马匹,好去投那慕容泓!”
“不对!再想!”
姜瑜看到权翼循循善诱的眼神,心中了然,立即回复道。
“此伙贼人是受慕容泓派遣,他们是白虏麾下轻骑……不,不光有轻骑,随后还跟着步卒,周边村民肯定是知道的,只是夜色太暗,末将未敢深入……”
姜瑜想了一下又补充道:“末将畏惧夜色,有了退缩之意,没有抢回梁氏马匹,未能竟全功,还请权公责罚。”
权翼幽幽的说道:“责罚你,自然是你那上司,卫将军府的事情,老夫能做的,也就是随了你这惹祸精的意,将你的报功奏疏呈于陛下!”
这种事情,闹大了可不太好,姜瑜又低声恳求。
“四百头颅,若要论功勋,也算不得什么,何须呈奏陛下,末将只是想拿这些头颅换些粮食罢了。”
说着又抬头瞅了权翼一眼,见对方面上并无真怒,又说道:“权公,还有一事……这一战,我部也损失了十几个士卒,还请庙堂抚恤。”
“知道了!”
权翼嫌弃地盯着姜瑜,强永已经出兵三日有余,还未有半点消息传回,越等越是令人心惊,往往久候不至的,都是坏消息。
良久,又说道:
“再与你一月粮草,三万支箭矢,当初出镇秦州之意,我只当你年少无知的轻率之言,你却不能忘了尚书台还有我这双老眼!在盯着你!
慕容泓如果在关中做大,就是你的责任,我饶不了你!
做事前,多想想关中百姓!
去吧!汝好自为之!”
“末将必定竭尽全力,不负权公重托!”
姜瑜说完,躬身行礼,缓步退出廨舍。
说个大话,他心底里还是有些同情权翼的。
权翼的长处在于处理政务,太平时期,萧规曹随,跟着王猛蹚开的路子,以他谨小慎微的性格,肯定能将整个帝国打理的井井有条,说不定到年老致仕的那一天,真能够于无形之中,慢慢消磨掉几个帝国的隐患。
可是天不遂人愿,不,苻坚不随人愿,国势飘摇之际,应变将略,就非其所长了,只能把自己累个半死,做个糊裱匠,在这烂摊子里缝缝补补。
姜瑜离开后,权翼也趁着廨舍中没有外人,将身体倚靠在凭几上,让老仆来按摩放松,自从来到长安,不对,自从离开长安南下,这疲惫便如跗骨之蛆,摆脱不掉。
他并非恼怒姜瑜如何,当然作为上位者,肯定不会喜欢事事不受自己掌控的部下,但自淮水一路走来,他当然明白这个少年人的能力与和无畏,昔年和王猛共事的一些经验,让他心里明白,非常之时,肯定要用非常之人。
当初和他一起,在苻坚为东海王时,就围绕苻坚身边,参与机密的三个汉臣,王猛英年早逝不说,薛赞垂垂老矣,只想着为子孙谋利,南征之议,见苻坚内心坚定,连劝谏都不敢,只留下自己在此间苦熬。
丞相,要是自己如王猛那般,在丞相大位上,就好了。
大权在握,必能劝住陛下。
丞相的职权,从汉代开始,就在逐渐衰弱,先是被三公瓜分,后又被三省更替,最后彻底成了一个荣誉头衔,东汉末年至今,也只有曹操、诸葛亮、王猛三人做过实权丞相,每一个都是时代英杰,逢不世际遇。
在魏晋庙堂的结构中,丞相合三省权柄,是完全可以和皇权对抗的。
尚书左仆射,离尚书令尚且有一道鸿沟,淝水之后,军国重事,琐碎政务,悉数要由他来处理,帝国之重,可如何承担啊!
……
“主公!”
姜瑜甫一进大营,赵焕和杨贵赶忙上前拜见。
秦州事务逐渐稳定,赵盛之即遣他二人领军返回,早间姜瑜着急去找权翼邀功,没来得及细谈。
“恭喜主公!”
赵焕笑着拱手贺喜。
“何喜之有?”
“主公还瞒着我等作甚,吾等在天水时,姜老太公都已经向都统提亲啦。”
“哈……哈。”姜瑜一时竟然有些害羞起来,只伸手摸了摸后脑勺。
“主公,
这以后,您就是都统的子婿,亲如一家,秦州在手,后路无忧矣。”
姜瑜赶忙转移话题道:“别瞎说,我问你,都统伤情如何?”
赵焕收起打趣的神情,正色回话。
“路上颠簸了些,刚到秦州之时略有反复,幸而都统到了秦州,心情很是畅快,家人在侧,照料得也比我们这些糙汉要细致,恢复地很快。”
杨贵也上前补充道:“司马所言不差,据秦州本地医者说,入夏之时,应该能够不借外物而行走了。”
“那就好,都统康健,全军也能心安,秦州情形如何?”
“和出发之前所猜测的差不多,诸部蠢蠢欲动,鲜卑乞伏部尤甚,几乎到了明目张胆的程度,肆意举兵外扩,时常吞并周边弱小部族。”
“都统身边并无良将,是如何应对?”
杨贵回复道:“都统在秦州征辟了一批人,勉强能用,同时也在加紧操练州郡兵。”
“确系如此,都统还行文河州刺史毛兴,共同夹逼威慑乞伏部,依眼下乞伏部的势力,应该还不至于造反,总归还是要看关中情形如何。”
赵焕说着,面色忧愁起来。
“对了,张夫子可至秦州?”姜瑜又问。
听到张夫子,赵焕转瞬变得异常兴奋。
“主公,我刚要与你说此事!
夫子至秦州之后,只休息一日,当即筹备开办官学,都统命属下从旁协助,夫子见我有功,答应竹纸成了之后,送我一部大儒郭瑀所著《春秋墨说》!”
“看你这样子,三十好几的人了,也不矜持些,这部书,太学之时,不是已经抄录过了吗?”
“竹纸!是要抄录在竹纸上的!那是当代大儒的经典释读啊,此物是足以传家!我这种寒门出身的,有一部传家经典,那是多大的荣耀啊!”
赵焕对士人的羡慕,从来是掩藏不住的。
“主公啊,你可真是天才,不世出的天才!
于长安百忙之中,还能制出那样美妙的纸张!
你知道不知道,这种纸,一旦传扬开来,对于天下士人,天下寒门,会有多大的帮助!”
赵焕手舞足蹈地说着。
杨贵也在一旁打趣道:“主公,这都好多了,在天水第一次见到竹纸时,赵司马都哭了。”
“哈哈哈,你莫要开心得太早,竹纸现在造价还颇为昂贵呢。”
“我看了主公秘方,所用材料终究都是容易获取的,继续试制下去,终究有一天会比竹简更便宜!”
竹简木牍,也不是砍下来就能用,还是需要砍伐、剖片、打磨、晾晒等一系列的工艺之后才行,其价格也并不是非常便宜,何况,竹简编成书,又要颇费一番功夫。
杨贵捅了一下赵焕的胳膊,提醒道:“赵司马,你别光顾着开心,都统临行前的交代都忘记说了!”
这二人一路同行,倒是显得比以往亲密了些。
“险些忘了正事,多谢校尉提醒。”赵焕干咳一声,努力抑制住兴奋,继续诉说。
“都统知道咱们困难,从秦州府库中拿了些财货出来,还说会想办法从河西再弄些马送过来。”
“都统真是……”
姜瑜确实有些感动,略一思索,又说道。
“这两日,频阳邵安民会来投我,此人是个实诚能干的,你让他带路,再去频阳县,找赵敖,带上军中所有财货,全部预定成粮食,你同他们谈,可以付一些定金出去。
你再考察一番,我以为彼辈可以信任。
不日,我军将离开长安,以后四处征伐,短时间里也不会有个安稳之地,就先把粮食寄存在他们那里,随用随取就是。”
“主公这倒是个好法子!”
赵焕略一沉吟,当即回复道:“按照此时的粮价,所有财货加起来,大宗购买再压上一些价,保守估计能购粮六千石,让段索那五千人吃上两个月,当不成问题!”
姜瑜心中总算安稳下来,有了粮食,就有了一切。
“杨贵,我知你一路疲惫,大战在即,士卒的操练不能落下,你是老军伍,明日起,就随朱墩出城操练军士!”
“唯!”
“高林,这几日长安城中可有异动?”
“慕容氏频繁
宴饮,倒无大事,尹纬回去后,又是干起了老本行,又四处串通联络,只是这次没有主要是城内其他族裔,没有再接触碰鲜卑人。”
……
左将军府。
姜瑜被引进窦冲的书房,当即下拜行礼道:“末将参见左将军!”
窦冲大概四十来岁,正是一个武将的黄金年龄,他并非扶风窦氏出身,而是武都郡的寒门,姜瑜见他微微泛蓝的瞳仁,便知此人是有些胡人血统的。
早在苻坚还是东海王时,窦冲已经随侍左右,因而发迹非常快,但此人也不是庸将,善使骑兵奔袭作战。
几年前平定幽州的苻洛叛乱时,便以一万骑兵,大破对方十余万人马,活捉苻洛,一战平定叛乱。
窦冲起势后,也与扶风窦氏走的亲近,传闻有归宗之意。
总之,这个年轻时候的勇武之将,近些年也开始读起书来,书架之上,满满当当,全是布套包裹的竹简,案上也放着两卷,看样子刚刚收起。
“鹰扬将军,后起之秀,果然一表人才,勿要客气,快些落座。”
窦冲摆出一副笑脸,伸出左手让座。
“将军勇武之名,瑜仰慕已久,今日特来拜会,还请将军勿要嫌弃末将唐突之意。”
二人初次相见,姜瑜也不好直接表明来意,继续客气一番。
窦冲虽然读了书,但骨子里还是直来直去的性子,直接开口道:“你我素无交往,此行必然是有话要说,直言即可,咱们都是军伍中人,没有那么多弯弯绕。”
“将军豪爽,那末将也就不绕弯子了,我此来拜会将军,是希望能随将军去平定慕容泓,还请将军提携。”
姜瑜说完,在座中抱拳一礼。
窦冲面色不显,随口问道:“你怎知强永不能成事?”
“州郡兵羸弱,强永麾下,大多是赵都统收拢于羽林军的溃败士卒,其战意战力,吾素知之。”
“眼力不错,盛名之下确无虚士啊!”
“当日你于未央宫前请命,以你麾下三千人马,能灭得了贼人吗?”
“彼时慕容泓刚刚起事,人心未附,关中鲜卑多在观望之中,末将自然有信心!”
窦冲起了一些兴趣,问道:“你说,当日陛下若是准了你领军前去,你怎么打?”
姜瑜也不含糊,正襟危坐,直说道:“无他,以州郡兵严守四周城池,吾领重骑冲阵而已,我就不信他仓促聚拢的几千人,能与我辛苦训练出的骑军相抗衡。”
“实不相瞒,属下在洛阳之时候,对上过慕容凤所领的丁零人,甲胄、训练不足时,彼辈多喜用轻骑打法,确系难缠,但只要冲散他们,再以弱军四周合围,不敢言全歼,大破次贼,是毫无问题的。”
窦冲听完,眼睛眯了起来,眼前这人虽然年轻,但能从淝水崛起,肯定不是纸上谈兵之辈,如此,当真是个将才,又有眼力,知进退,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啊。
沉思片刻,又说道:“你为禁军,自由卫大将军辖制,为何不去找钜鹿公,却来找我,可是找错人了。”
“钜鹿公?”
“你还小,不了解陛下,眼下长安能用的宗室,也就是他了。”
窦冲随口说道。
对于姜瑜来说,如若圣意真是如此,那钜鹿公苻睿府上的门槛,他不一定进得去。
当下也是不理,直接说道:“长安城中,若论上阵杀敌,自然以将军为最,强荣若败,陛下必然震怒,我信将军定会请战,届时,还请将军勿要嫌弃末将年少。”
窦冲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岔开话题,问道:“长安城中盛传,你与慕容氏势同水火,为何?”
话到此处,也无需再明说,姜瑜只好略去刺杀慕容垂之事,将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
二人东拉西扯,等全部说完,已是傍晚时分,窦冲还留了姜瑜共进晚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