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8章 接管义州(中)
尽管已经完整地将檄文给看了一遍,但是再次读来,权焕还是觉得难以置信。/6`1,看¢书.网^ *无?错′内\容/
权焕如此,大堂外的士绅商贾乃至一般民众就更是如此了。檄文还没念到一半,衙门里就已经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了。若不是衙门外还有白噪音持续涌入,权焕甚至会觉得自己正在一片杳无人烟的荒原里苦修念经。
“.天道昭昭,胡运当终;王师赫赫,藩屏必固!但使上下同心,宗藩勠力,则社稷可安,虏氛可靖!”读到这儿,权焕才开始感觉有一股力量涌进自己的胸膛。大堂内外也逐渐有了呼吸的声音。
“.今与诸将士盟于鸭水之畔:粮饷不足,取吾俸禄以充;刀矢不利,斩吾头颅以谢!惟愿三军效命,属邦归心,共成护国全节之功,上报天子,下安黎庶,岂不伟欤!”复杂的情感在权焕的心中交织。最后这段,他几乎是哽咽着喊出来的。
权焕读完檄文,原有的疑惑就都消失了:所谓的“袁监护”就是最近备受瞩目的袁可立,那个“镇江兵备参政”的官衔,不过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而明军之所以突然渡江,涌入义州,并让刘世芳这么一个武官过来接管义州的防务,是为了要监护朝鲜。
监护,一个熟悉的词。好些有见识的官吏士绅在这个词蹦出来的那一瞬,就想到了这位袁监护背后的人——礼部尚书徐光启。
旧有的疑惑消失之后,新的问题又产生了:国王殿下真的如此失德吗?天兵在那场大战中遭遇的惨败,真的是因为国王指使都元帅暗通奴贼吗?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皇帝会如何对待国王,只是废黜,还是外加赐死?国王被废黜之后,皇帝会将谁立为新的国王?监护朝鲜期间,天朝或者说哪位袁监护会实行什么样的政策?这些政策对自己目前的生活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问题实在太多了,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发问。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第一个说话的人是刘世芳,当然也只会是刘世芳。“回去坐着吧。”刘世芳拍了拍权焕的肩膀。这时候,权焕还捏着那张记载着千钧文字的长纸。
“是。”权焕悚然应声,猛然卸力,一个踉跄直接摔倒下去。
好在刘世芳眼疾手快,一个探身就拽住了权焕的衣领。′如^文_网* *免-费!阅_读*“小心些,别摔坏了。义州的事儿还得你来主持呢。”
“多,多谢刘老爷。”木木地收起那张长纸,又木木地坐回到那个本不该属于他的位置上。
“事情就是这样,朝鲜的国君,背叛了朝鲜,背叛了大明!”刘世芳的声音不很大,但在这个只能听见白噪声和呼吸声的环境里却显得如此清晰。“这种事情就像儿子帮着仇家捅了父亲一刀。就是先不说孝与不孝的事情,这个逆子这么做了能捞着好吗?”
刘世芳顿了一下,斩钉截铁的说道:“捞不着一点儿好!就是现在,就是此时此刻!在宽甸的那个地方,一个叫阿明的小酋已经屯了五万奴兵。你们觉得,那些饿了一个冬天,在今年春天又没捞着吃的饿狼野狗,屯在那里是要做什么!?”
哗!
人群开始骚动了。
义州地方虽然长期处在武备废弛的状态之中,但对虏情也不是一点了解没有。各种消息,尤其是朔州方面传出的零星消息表明,奴贼确实是在宽甸地区增兵了。义州民只是没想到,奴贼竟然已经在宽甸屯了五万人。
包括义州民在内的不少朝鲜人其实是心存侥幸的。许多人认为,奴贼在彻底攻占辽东之前不可能进攻朝鲜,而煌煌天朝也不可能让奴贼攻占辽东。双方会一直拉扯下去,一直拉扯到奴酋身死,奴贼灭亡。
如今奴贼打不下辽沈,竟然如此果决地就分出重兵攻打朝鲜了!
在场的朝鲜人大都不怀疑奴贼的战略意图,只要稍有见识就知道,与宽甸近在咫尺的凤凰、镇江等明军据点根本就没有值得五万人攻取的资源,奴贼就是真的攻破了镇江或者凤凰,恐怕也得不到足以冲抵战争消耗的收获。更关键的是,凤凰、镇江等处对于进攻辽沈几乎没有任何帮助。
只要这一消息属实,那么奴贼的目标必然是朝鲜。而朝鲜也不可能独自抵挡五万奴兵的进攻。
“肃静!”刘世芳倒是乐见朝鲜人因为恐惧而骚动,但他很清楚,如果放任骚动扩散,这番嘈杂很可能会变成恐慌。
“肃静!”刘世芳话音未落,环列在大堂内外明军士兵也再一次将刘世芳的声音扩散了出去。
这回,齐声“肃静”所带来的就不只是的刀兵的压制了。在场的朝鲜人真切地感觉到了一种令人安心的肃穆。·0.0\小/说.网′ _无!错^内.容.那感觉就好像全副武装的父亲,正一手持刀,一手拿盾地挡在幼弱的儿子与凶恶的匪徒之间。
“五万奴贼,屯兵宽甸,必图朝鲜!义州为朝鲜门户,必然首当其冲!”见场上重新安静下来,刘世芳又接着大声地说了起来,“我率天兵至此,非为其他,
惟奉命保护义州,西屏朝鲜而已!”
“为了方便调度,以应对目下岌岌可危的形势,朝廷对朝鲜部分地方的上下从属关系做了调整。”刘世芳宣布道:“在监护期间,平安道以北,也就是清川江和鸭绿江之间所有的府、牧、郡、县,都由镇江兵备道统一调度。换句话说,自打今天开始,义州府就要听镇江道的了!”
这个消息对那些站在大堂之外的士绅商贾、平民百姓来说没有什么,但对于坐在堂上的义州官吏们来说就是一个不得不重视的重磅消息了。
刘世芳话音未落,官吏们就开始交头接耳了起来。官员们左看右问,最后齐齐地将视线投到了“号令全州”的权焕身上。这些眼神的意思很明显——赶紧仔细问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同僚们的眼神让权焕如坐针毡,如芒在背。他很后悔,后悔自己在面对袁可立的时候,为了推避“布檄”的责任,竟然用了“不能号令全州”这样的说法。
权焕幽怨地看了府尹郑遵一眼,发现郑遵还是那副如丧考妣的死人样。
权焕突然有些明悟了,别看檄文说得好听,什么“胁从之徒,若能幡然悔悟,束身归正,本堂当奏免刑戮”,但什么样的人算是“胁从之徒”,什么行为能被称作“幡然悔悟,束身归正”,还不都是人家上下嘴皮一碰的事情。
退一万步讲,就算袁可立真的奏免了某些人的刑戮,也不代表那些人还能继续做官。郑遵作为国王殿下放在义州的亲信,是一定会被清洗掉的,他已经完了,下场无非是死与不死的问题。去掉了府尹这个一把手,自然要有人来接替他的职务。
朝鲜的官制和大明相类,但同时又杂糅了唐制、宋制以及地方特色。按照朝鲜的官制,从二品的府尹之下是直接就是负责司法、税收等具体事务的从五品判官。不过这个判官不能算是二把手,因为朝鲜各地的地方势力极大,当地官府不和地方势力合作根本别想应付上面发下来的任务,所以各地的二把手往往就是本地乡绅的首领,也就是座首。
权焕猜测,袁可立大概也是了解这些事情的,所以才会在确定郑遵确实不可用之后果断地将“号令全州”的差事交到他的手上。
但权焕不想“取天所与”,至少现在不想。义州是被明军占领了,但这之后的路,明军还能走得顺畅吗?如果国王不接受皇上的判罚,垂死挣扎,公然扯出反旗,要与上国对抗怎么办?就算不扯反旗,国王确实被废,那么监护结束、明军撤退之后,新的国王不会不背着天朝,对自己这样靠着依附天朝,从而攫取地方权力的人展开清算?
可是话又说胡来,权焕也很清楚,从袁可立看向自己的那一刻起,摆在自己面前的选项就只剩下接受和灭亡了。
权焕深吸一口气。在那个负责翻译的明军士兵停嘴的那一刻站了起来:“刘大人,小人有事不明,但请解惑。”
“权座首有话请说。”刘世芳微笑颔首。“刘大人,”权焕咽下一口唾沫,作揖问道:“我义州向来归平安道管辖,如今改属镇江道,我们又当如何与平安道相处呢?”
“我不知道。”刘世芳很坦然地摇了摇头。“上面没说,我也没问。”
“.”权焕愣住了,其他官员也愣住了。
刘世芳轻轻一笑,接着道:“权座首要是实在这么想知道,待会儿散会之后,你给高参政去封信就是,反正镇、义二城不过一江之隔,来回也就半天。”
权焕回过神来。“镇江的主官还是高老爷吗?”
“对。他老人家改专任了,不再是辽阳道了。”刘世芳说道,“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老人家都会驻在镇江,你们听他的就是。”
“是。”权焕先应了一声,然后缩着脑袋问出那个所有官吏都关心的问题:“那我们这些人将何去何从啊?”
“啧!檄文不还在你怀里揣着呢嘛?”刘世芳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记得上面很清楚地写着‘朝鲜臣工,贤能者留任如故,庸懦者黜退勿用’,权座首这是没看见,还是觉得自己不够贤能啊?”刘世芳没有朝鲜血统,也没怎么和朝鲜人打过交道,所以也就听不懂这些夷语方言。
“.”权焕被这句两头堵的反问顶得说不出话来,只能讪讪赔笑。
“权座首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刘世芳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没了,没了。”权焕当然还有很多事情想问,但这会儿他已经不敢再说什么了。
“其他人呢?”刘世芳向下摆手,示意权焕坐下。“有什么要问的一口气讲完,我要说正事儿了!”
“刘大人,”先前那个“喜迎王师”的老别监举起了手。“小老还有一事请教。恳请刘大人不吝赐教。”
“你是谁?”刘世芳微微皱眉,他有些饿了。“担着什么职务的?”
“小人李相信,义州府别监。”老别监作揖道。
“你也是李别监?”刘世芳微微眯起眼睛。“和那个管粮的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只是恰巧同姓。”李相信说道:“那个罪监
是义州本地人。小人则本贯京畿道广州。”
“那你是管什么的?”刘世芳撇了一下嘴。
“小人主管本地文教。”李相信又作一揖。
“你有功名?”
“小人是万历七年的进士,官至吏曹参判。”李相信虽然仍旧弓着身子,却骄傲地扬起了头,“曾在万历十四年、十六年,两次随团朝天。并在万历三十三年亲率冬至使团到京朝贺。”李相信还记得,当年接待他们的人就是后来做了首辅的礼部侍郎李廷机。
“请问吧。”刘世芳稍稍收起了轻视与不耐烦,但还是补了一句:“檄文上写了的就别问了。”
“小人想知道,”李相信壮着老胆子问道:“袁监护吊民伐罪之后,当由谁来承袭小邦之王位?”
堂上一下子就安静了。就连一脸死相的郑遵都有了些活人气。
“这个事情檄文上没写吗?”刘世芳偏过头望向权焕。
“没有。”权焕当即道。
“哎呀!”刘世芳猛一拍脑门道:“记岔了。这个事情在袁监护的敕书上写着。”
“那皇上瞩意谁来承袭小邦王位?”李相信眼神一亮,但同时又闪烁着惊慌的光芒。
刘世芳仔细想了一下:“倒是没明着说让谁来承袭王位,只写了王世子监国。”
“皇上圣明啊!”听见这话,李相信立刻朝着京师的方向跪了下来。
“皇上圣明!”李相信说着如此伟光正的颂圣之语朝着京师跪拜下去,其他官吏又怎么敢继续安坐呢。
权焕当然也跪了,拜了,颂圣了。但他的脸上却没什么好看的表情。王系还留在废王这一支,这对他这种公开宣读了废王檄文的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