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金属弹壳 作品
第53章 高考与登记,难忘的一天
因为时隔多年重新恢复高考,今年高考办的仓促,加上要考试的学生多且情况复杂,导致很多工作准备不全,这就让考生们受罪了。
比如说现在参加考试的流程跟以前和以后都不一样,大多数考生不是从高中教室进考场,是从机关单位、工厂矿场乃至农村生产队进考场。
于是没有提前发放准考证,一是缺乏有组织的发放条件,二是考虑到考生们会弄丢。
所以今年本省的安排是首先考生报名,报名成功以后政府安排考点,将考点通知给考生。
这样考生们当天赶到考点得再次报名,这时候考点老师要核对考生身份信息,核对通过才会下发准考证,让学生持证入场参加考试。
为此很多考生提前到考点等待,而今天虽然没下雪却是个大风天。
北风像把冰做的推子,把城区的草木都推成了光头。
钱进送信之后便赶往泰安路学习室,一路上经过学校,看到好些人在寒风里跺脚取暖。
各处考点熙熙攘攘。
海滨第二中学考点前,来自多元公社的下乡青年苏明远把军大衣领子竖起来,嘴里呼出的白气刚出口就被风撕碎了。
他不怕冷,怕的是这场能改变自己命运的高考出意外。
于是他反复打开帆布书包看里面那张油印的考点通知。
考点通知一直在。
他的同学也是同地插队的好友陈光招呼他:“明远别在这里受冷,走,去拐角避避风。”
公路拐角的墙上用红漆刷了‘为实现四个现代化奋斗’,这是刚刷的标语,颜色新鲜且亮堂。
此时已经有几个穿着藏蓝中山装和棉袄的考生在避风了,他们正在传阅一本手抄版的《作文写作丛书》。
书本书页卷边泛黄,显然是倒了几手的旧物。
苏明远对作文毫无惧意,他不需要临时突击,只需要确保一切无意外。
于是他再次摸了摸帆布书包里的考点通知,油墨味透过粗纸渗出来,已经渗到了他手上。
有人注意到了他的淡然,问道:“同志,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头上还有雪?今天没下雪呀。”
“那是霜。”有姑娘说道。
苏明远说:“我们是下乡知青,今天早上四点钟起床坐了公社拖拉机来的。”
“那时候正冷啊。”有人咋舌。
陈光拿出自己的考点通知看着说:“不怕冷,只要能拿到这个通天梯就行了。”
“我一定会考上大学,明远,你也一定能考上大学!”
“特别是你,你帮公社领导写的每一份发言稿、给各种学习活动写的心得反馈都保守赞扬,你那笔杆子绝对天下第一,我看准能考上北大中文系!”
语气不容置疑。
因为他们要改命,必须得通过这条路。
“可把考点通知收拾好了。”一个戴棉军帽的青年提醒他,“今天风大,被吹走了通知可就找不回来了。”
陈光很乐观:“不要紧,只要知道是哪里考试就行了,待会领了准考证,把准考证保存好才最重要。”
“劳驾让让!”穿蓝布棉袄的姑娘从自行车上跳下来,车筐里塞着用麻绳捆住的语文课本。
苏明远侧身时瞥见她的语文课本上缠着的绳子快断了,他想提醒一句,可姑娘已经冲着校门口去了。
前面学校门口已经聚起人群,灰扑扑的棉袄和藏蓝中山装混成一片,像退潮后搁浅的贝类。
“我的考点通知!”有尖叫声刺破晨雾。
穿蓝布棉袄的姑娘刚拐过弯,有大风呼呼吹过把她的书给吹的乱翻,一张纸被吹飞出来。
姑娘扔下自行车追着被风卷走的纸片狂奔,绒帽护耳在脑后扑棱得像受伤的鸽子。
人群涌动起来,七八双手同时伸向空中。
苏明远看见那张薄纸在晨光里翻飞,掠过‘海滨自来水厂’的牌子,最后卡在法国梧桐的枯枝间。
他急忙飞奔过去,拿出下乡时候练出来的攀爬本领上了树,一把拽住了考点通知。
姑娘见此向他鞠躬道谢,眼含热泪:“谢谢你,同志,要是丢了这个,待会领准考证准会有麻烦。”
苏明远跳下树木要递给她。
目光不经意间从考点通知上掠过,他的心猛然提了起来:“哎,你准考证怎么这样?”
姑娘疑惑的说:“我还没有领准考证呀。”
苏明远脸上明显有慌乱之色,他对陈光喊:“大光你过来,她的准考、她的考点通知跟咱俩不一样。”
姑娘纳闷:“海滨二中嘛,怎么还不一样?我这是居委会给送家里的考点通知,不应该有问题吧?”
陈光也纳闷,他跑过来看了一眼,亮出自己的考点通知:
“哎?你上面是海滨市第二中学?我们是海滨市第二人民中学,确实不大一样。”
赶来一起帮忙撵姑娘考点通知的人群里有热心人走来:“你们是哪里的考点?海滨市第二人民中学?那你们怎么来二中呀?”
苏明远茫然的说:“我们、我们打听过呀,海滨市二中……”
“这是海滨二中,你们是海滨第二人民中学,不在市里头,是在下面的峤密县,其实这所学校还有个名字叫峤密二中!”说话的热心人解释说。
还有其他人也懂行,说道:“对,二中和第二人民中学不是一个学校。”
“峤密二中真他娘神经病,干啥还得挂市里的名字?很多人搞不懂,总以为这是一所学校。”
“峤密二中就是市二中帮扶建起来的,并不是为了占市区的便宜……”
苏明远和陈光脸色全变了。
原本因阳光暴晒而黝黑的面皮变得煞白。
姑娘明白怎么回事,赶紧抬起手腕看:“现在是七点十五分,还好还好,距离考试还有一个多钟头呢,你们怎么来的?能赶过去吧?”
有刚才一起避风的人说:“能吧?他们是坐公社拖拉机来的……”
“公社拖拉机来市里供销社仓库来拉尿素的,现在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走没走!”苏明远慌张的说。
陈光则冲其他人喊:“老刘、石头,快把同志们通知一声,咱咱咱跑错地方了,咱考点不在这里!”
说到最后他急的要掉眼泪了。
苏明远拍好友肩膀安慰他,但也不无悲怆的说:“看来我是考不上北大中文系喽。”
四周人群哄然。
十几个青年跑过来,俱是满脸慌张。
又有考生询问怎么回事,得知情况后也慌张了:“什么?第二人民中学不在这里?我也是、我也去那个人民中学考点的呀!”
几处人群一阵骚动,汇聚到一起的青年已经有了三十号人。
北风掠过公路扫过他们,将一些人的眼泪给扫了出来,人群里发出呜咽声,不知道是凄厉的风声还是着急的哭声。
又有个青年快步过来说:“你们跟我去泰山路,那里有车,那里有大卡车,我看看能不能找钱校长把你们给送下去……”
泰山路学习突击队教室前很热闹。
距离近的考生或者步行或者骑自行车或者坐公交车去考点,还有半数考点比较远的考生准备坐车去考点。
大冷的天,考生们并没有待在教室里,都在外头寻找同考点的同学准备出发。
他们精神抖擞的互相打气、答疑解惑,从他们嘴里蒸腾起哈气白茫茫,像是一团团火焰。
钱进到来后,第一眼看到停靠路边的小货车和卡车,估计得有十多辆。
司机们聚集在一起抽烟吹牛,此时属他们最放松了。
他正要去跟司机们打招呼,附近的学生先把他拦下了跟他打起招呼来。
钱进点头回应,说道:“不错,你们都很精神。”
有三十多岁的中年考生笑道:“这两天晚上睡得挺好,昨晚一觉醒来天亮了,确实精神抖擞。”
“钱校长你给开的那个谷维素和维生素B1真挺好用,我跟我妈说了,她有失眠的毛病,准备用上试试。”
“钱校长要是我能考上大学你得占一半功劳,得亏你教的冥想放松方法了,前两天我可太紧张了……”
还有人向钱进激动的说:“钱校长多谢你给安排的教室,想想来之前,我们公社三十八个报考知青只能找个仓库围着火炉传抄课本。”
“别说热水了,连电灯都没有,全靠几盏煤油灯,当时到了晚上煤油灯就把我们的影子投到仓库糊满报纸的土墙上,就像皮影戏里的书生在夜读一样。”
钱进指着青年说:“行,你的文采不错,今天你语文考试发挥绝对好,作文肯定能成为范文。”
“你听我的劝,读中文系以后当记者,但是要当为人民老百姓发声的喉舌,别给资本家贪官污吏做肉喇叭。”
青年大受鼓舞,激动笑道:“您说我心底了,我也想读中文系。”
“以后我肯定帮劳动人民发声呀,怎么可能去给资本家和贪官污吏做肉喇叭?”
钱进拍拍他肩膀说:“那你一定要牢记使命,不忘初心!送你一句话,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旁边的魏雄图跺着脚在雪地上画圈。
他昨晚通宵了,帮助学生们整理了考点信息,此时他军大衣肩头结着冰碴,手里攥着的名单被大北风刮得哗啦作响。
看到钱进,他把学生考点汇总递上去:“待会按照这个点名等车准没错。”
“钱大队,十一辆车,怎么样?老哥没给你拉胯吧?光是新解放CA10就有四辆,我们五队就这四辆!”乔进步从司机堆里探出头,缺了颗门牙的嘴里叼着大前门香烟。
这个四十岁的司机如今意气风发,跟青年考生们在一起,他感觉自己也年轻了。
他们车队今天组织的很应景,车头挂上了红绸子和大红花。
魏雄图在硬纸板上写下了‘高考专列’四个字插在车窗玻璃上。
看起来像模像样。
钱进摸出喜庆的牡丹烟挨个递过去,一人又给抓了一把糖:“这是学生们的喜糖,提前恭祝他们登科的喜糖,咱们都沾沾喜气。”
司机们道谢,有年轻司机找他打听:“钱大队,他们几个的蛤蟆镜和皮腰带……”
“送完学生,高考结束后我请同志们下馆子,到时候什么都有!”钱进对他笃定的点头。
年轻司机笑了起来:“那就成!”
东方的鱼肚白变成了橙红色,太阳升起来,第一缕阳光撒落在了城市里。
街道上‘将无产阶级运动进行到底’的标语已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知识改变命运’的大红漆。
急促的自行车铃声撞开朝霞,有人急匆匆赶来喊:“钱校长呢!钱校长呢!”
钱进挠挠头:“我连老师都不是,你们以后还是叫我钱……”
“钱校长!二中门口瘫了得有三十多个考生!”青年找到他后一路莽过来,气喘吁吁、脸色发紫。
“有些外地来咱这边下乡的知青把海滨市第二人民中学认成市二中,这会儿正在考点门口哭呢!”
周围的人听懵逼了:“二兔你说啥呢,海滨市第二人民中学不就是市二中吗?”
也有人明白其中区别说道:“你说啥呢,海滨市第二人民中学不在市里怎么会是市二中?它在峤密,应该叫峤密二中!”
送信的二兔急忙点头。
后面还有几辆自行车赶来,七嘴八舌的将二中考点前的事情说出来。
其中一辆自行车上有找错考点的考生代表,是苏明远。
他眼睛红红的说道:“钱校长,请您务必帮帮忙,否则我们就要一失足而成千古恨了!”
钱进明白了,他招手要了一杯热茶给掉眼泪的青年说:“别慌,任何时候都别慌,大老爷们慌什么?”
“你记住一句话,所有男同志都记住一句话,顺,不妄喜;逆,不惶馁;安,不奢逸;危,不惊惧;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放下心来,今天你们肯定会好好的去参加考试,什么事都不会有!”
安抚下激动的青年,他说道:“你们需要有汽车赶紧送去峤密二中是吧?咱这里有的是汽车!”
几个热心青年顿时面露喜色。
钱进看乔进步。
乔进步合计说:“峤密二中我知道,就是人民二中,隔着咱这里得有五十公里,不过都是平整好路,送过去没问题。”
“解放CA10能跑八十的速度,过去也就四十分钟。”有司机说道。
钱进问道:“那么这个时候咱是不是得帮一把了?”
他冲司机们喊:“司机师傅们,人民需要你们的时候到了!困难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
司机们一听这话,热血沸腾。
乔进步对个青年喊:“金海,你去送,你开车最快。”
有个汉子说道:“路上还有雪呢,你让金海跑?他太浮躁了,跑快了容易出事,还是我来送,峤密是我老家,路线上谁也没有我熟!”
“那你开我车,我车是新车,不怕路上抛锚。”有人将钥匙扔过来。
汉子说:“行,我这车也检修了,当然还是比不上新车。”
钱进喊道:“咱们这里有没有去那个第二人民中学不是第二中学考试的?”
学生们纷纷摇头。
魏雄图说:“咱这边有12个考生去第二人民中学。”
“我让他们昨晚就出发了,先去那边住亲戚家或者住招待所,不能早上赶路,否则着急忙慌、心浮气躁怎么能够发挥的好?”
司机上车,轰轰轰的发动了汽车。
钱进叮嘱说:“去了别着急发车,再等一等,怕是还有人跑错了地方。”
“路上不用着急,时间来得及,而且即使开考也不怕,开考半小时之内拿到准考证就能进考场!”
看着卡车远去的背影,钱进叹气说:“希望别有考生把第二人民中学当成第二中学,到时候要从县里找车赶回市里,怕是没那么容易。”
这边的学生也开始上车奔赴比较远的考点。
他们用不了这么多车,钱进留下了四辆汽车做临时安排使用。
他跟乔进步商量说:“咱的考生是用不上了,你们这车也闲不着,顺着市区内的考点你们转悠吧,绝对能收到不少粗心大意或者没搞清楚情况跑错考场的学生。”
“就当发扬风格做好事,去帮帮他们吧,说不准到时候还能赚几封感谢信呢。”
乔进步说道:“行,我带他们去转转。”
汽车全部离开。
考生全部离开。
熙熙攘攘好些日子的学习室头一次安静下来。
北风卷着零星的草稿碎片从门口掠过,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满满当当的桌椅在等待他们。
钱进去查看炉子里的火焰。
最后一簇炉火在他手里熄灭,青灰色的余烬里还蜷缩着半张未烧尽的几何草稿。
窗户玻璃结了霜花,某位考生在上面用小刀刻下了‘金榜题名’四个字,也有其他人写了‘上大学’等字样。
朝霞喷涌,从玻璃上进入学习室的时候,柔光被这些字迹切割成支离的光斑。
魏雄图弯腰拾起零散的稿纸和油印试卷,收拾好以后足足有十几公分高。
钱进走过那些用砖头垫稳的瘸腿课桌,糊墙的报纸已经看不清原来的内容,被靠墙学生写满了各类题目演算过程。
魏雄图站在讲台位置凝视一张张桌椅,面色怅然。
钱进说道:“大舅哥,走吧,锁门了,咱们该去上班了。”
“怎么,舍不得这里?”
魏雄图叹气说:“我真喜欢当老师呀。”
钱进说道:“所以你拒绝了宣传科的调令?”
魏雄图说道:“那倒不是,是我当时觉得你需要帮忙,你当了大队长,身边总得有个笔杆子才好。”
钱进心头涌过暖意。
他拍魏雄图肩膀说:“你信我好了,再过个十几年吧,我一定让你当校长!”
魏雄图以为他吹牛逼呢,揶揄说:“你是校长,钱校长嘛。”
钱进说道:“这在以后未必不能成真!”
他知道改革开放后,国家就会逐步允许社会力量参与办学,打破了此前完全由公办教育主导的局面。
虽然具体哪年开始的不清楚,但起码九十年代甚至八十年代就会民办中专了,以后还会到处有民办大专。
一旦改革开放他赚钱还不简单?
到时候办学校。
正儿八经的办学校,为社会主义教育事业做出点贡献。
凭借对未来的了解,他一旦办专科学校绝对能培养出人才,因为他知道很多行业的技术发展方向。
逐渐合拢的门扉将霞光挤成金线。
大门关闭。
朝霞连同一些过去被锁在了这座大房子里。
魏雄图从门窗玻璃看进去,看见讲桌上还静静的躺着支英雄钢笔,笔帽上的红五星正对着他。
那是他的红墨水钢笔。
门口红纸在寒风中岿然不动,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
秋去冬来,囊萤映雪;春回夏至,折桂蟾宫!
他默默的挥挥手,暗暗地说:同学们都要金榜题名呀。
两人骑车去上班,路上能看到好些匆匆忙忙赶往考点的考生。
有乡下知青在前往考场的拖拉机上仍抓紧最后时间背诵口袋里的知识点纸条。
好些人一边骑车一边背诵古诗词。
有满面风霜的青年人往考点一步步挪,两人上去打听才知道这几个人是从附近下乡的生产队走来的。
钱进问了考点位置,赶紧合计公交车路线,帮几个青年买了车票送上车,让他们坐公交车去考点。
但也有些意外情况爱莫能助,一名35岁的“老三届”考生眼镜摔碎了,钱进也没辙,考生急的不行:“我是高度近视,没有眼镜连字都看不清。”
魏雄图只能给他出主意,找了块比较大的镜片说:“你凑活着来吧,用一支眼镜看这个镜片,当放大镜用,只能这样了。”
钱进想到修自行车的胶水,从挎包里拿出一瓶胶水给粘了下镜片。
这胶水也能粘硅基玻璃,就是胶水挥发很熏眼睛,但总比当睁眼瞎要强。
他们一路到单位,钱进哈哈笑:“咱好事做了一箩筐啊。”
魏雄图也笑。
妹妹找了个特别善良的男人当丈夫,这点很好。
到了单位,讨论话题也是今天的高考。
刘金山说:“我看还有人带着孩子去考场,一个当爹的背着个婴儿,说是孩子的娘自己回城了,把他们爷俩扔下了,他要考试,只能带着孩子。”
魏雄图感慨:“这是带着‘小战友’上阵啊!”
钱进问道:“这能行吗?孩子在教室里哭,其他考生怎么答题?”
刘金山摇头:“不知道,反正他真带孩子进考场了,我亲眼看见的。”
王浩笑道:“我看到一个有意思的,红星小学那个考点有乡下来的考生。”
“他家里人一起来送他考试,结果人家老师给考生发了准考证,他家里人以为拿到了大学录取书,直接放鞭炮了!”
刘金山轻蔑的说:“这些乡下人就是傻乎乎的。”
钱进问道:“说你爷爷呢?”
刘金山一愣,随即尴尬:“啊?钱大队您也是乡下人?不是,您跟他们不一样,您……”
“不是,我是听说你爷爷是乡下人来着,所以你刚才那评价不也适用你爷爷吗?”钱进打断他的话。
刘金山嗫嚅说:“可可可,我爷爷确实傻兮兮的。”
钱进摇摇头。
没话说了。
这孙子可太不孝顺了。
魏雄图看着时间说道:“现在开始考试了,第一门是语文考试……”
各考点的考场里坐上了学生。
解放卡车在市二中逗留了二十分钟,最终又接了十多个跑错考场的学生,然后一起将他们送到了五十公里外的第二人民中学。
苏明远、陈光等人拿了准考证坐下后,依然心情惶恐。
可是等到监考老师进入教室,当试卷分发发出了沙沙声。
苏明远的心情突然平静下来。
他想起那个跟自己差不多大青年校长说出的那句话:
顺,不妄喜;逆,不惶馁;安,不奢逸;危,不惊惧;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他深吸气接过卷子大概扫了一眼。
今年因恢复高考匆忙,各省都是自主命题。
本省的语文试卷只有三道试题,其中特别标注理科生只需要写作文就行了,另外两道题不用写。
短短一页纸上九行题目,作文题为“难忘的一天”。
这个题目他笑了起来。
今天就是难忘的一天,那个青年校长就是让人难忘的一个人。
有人跟他一样的感觉。
这自然是魏清欢。
今天她要监考,所以一早出门去了夜校考点。
还挺有趣的,上午考完语文后竟然有一名考生大胆的来找到她询问道:“您好,老师,请问您有没有对象?”
这种话题魏清欢经常遇到,但她从没像今天这样想笑:
“您好,同志,我现在就要出发去找我的对象,我们今天中午约好拍结婚照,明天下午考试结束我们就去领结婚证。”
考生遗憾离去。
魏清欢可没有糊弄这考生。
上午考试结束她坐车回到泰山路,风很大阳光很好,树枝被吹的摇曳,又把阳光揉成大小碎片撒在路边。
魏清欢走到泰山路的国营照相馆等待,没事可干她从围巾下拿出喜欢的银饰项链。
蝴蝶结上的小玻璃在阳光下散发着她从未见过的光芒,她只在书本上见过描写钻石才会有这样的光。
隔了一会她踮脚张望向来路,今天特意换上的白色回力鞋在雪地上碾出两个小漩涡。
照相馆的橱窗蒙着层冰绡,里面都是展示照,什么戴军功章的全家福、穿劳动布工装的返城知青照,还有姑娘妖娆的单身照。
魏清欢往下拉了拉围巾对着玻璃当镜子。
朦胧的倒影里,她看见自己鼻尖这次没有被冻红,她松了口气,又梳理了一下黑发。
背后传来‘吱呀’的刹车声,她转身时围巾扬起,露出开心笑容。
钱进的二八自行车把上挂着挎包,里面一如既往的东西不少。
“你们考试结束的还挺早,等急了吧?”钱进从车筐里摸出裹着棉套的饭盒,掀开时热气蒸腾,“给你带了饭,待会先吃饭。”
魏清欢说道:“先拍照,我看里面人挺多的,恐怕要排队呢。”
钱进自信:“就咱这个地位,还能连个插队的面子都没有?”
魏清欢便改口:“那我到时候先吃饭,咱不要插队,对你名声不好。”
钱进嘿嘿笑。
他停下车变戏法似的从袖口抽出支腊梅,细长的枝条上还带着冰碴:“来的路上看到的,正好送给你做礼物。”
魏清欢把花别在围巾褶皱里,暗香浮动,她笑道:“我是不是成了北高丽的《卖花姑娘》?”
钱进说道:“不是,你是要成为我媳妇了。”
魏清欢笑着拍他胳膊,跟着他进入照相馆。
照相馆里头人确实不少,其中多数竟然是考生。
钱进听他们说话了解到,他们都是知青,这次来城里考完试,有的就要回城了有的还得在乡下等高考结果,所以就想拍照片留念。
照相师周师傅扭头看到了他,立马高兴的招手:“钱总队您时间宝贵,来,先给您拍。”
钱进摇摇头谢绝:“没事,中午有时间,我们排队。”
他带魏清欢找了个僻静角落。
魏清欢问道:“要在这里吃饭吗?”
钱进说道:“不是,是我要给你化个妆。”
说是他要给魏清欢化妆,其实还得指望魏清欢自己。
但这次化妆很简单,只是涂个口红、打个粉底,整理一下头发而已。
照相馆暗房的红光透过门缝,在地面投下一道暖色河流。
魏清欢看到他拿出小镜子后笑了起来:“你心可真细,我都没想到要化妆。”
“这小镜子好精致,真漂亮。”
钱进说道:“送你的礼物,我在黑市碰巧遇到的,你看这口红才好呢,是我用侨汇劵换到的。”
这口红外形古拙,但用了宫廷雕花技术,有很纯粹的东方之美。
雕刻图案简单,是烟雨花落。
他不懂口红色调和人怎么搭配,所以就选了个哑光水润版本,按照宣传说的这个百搭,因为它不会让嘴唇颜色大变。
买的粉底也很简单,只是用来遮瑕提亮的,目的是让魏清欢的脸色在强光下更红润更靓丽。
魏清欢对着镜子简单化妆又整理刘海,钱进在登记簿上签字。
两个人的名字签上后,照相馆的服务员提醒他:“钱总队,得写关系。”
钱进说道:“我俩明天去领证,今天写夫妻没问题?”
“要写革命伴侣。”服务员笑了起来。
终于轮到两人拍照了。
好事多磨,服务员过来问:“钱总队,能不能发扬一下风格让两位同志插个队?”
“男同志是铁道兵,下午就要随军去成昆线了,今天特意跟对象过来拍个照,他们时间紧张。”
周师傅急忙抬起头说:“该轮到人家钱总队了,怎么能给人家插队呢?”
钱进一愣,哥们现在在街道里这么有面子啦?
他赶紧往后退:“周师傅客气了,但解放军同志优先。”
“同志,谢谢了。”穿着解放绿的青年带着个腼腆姑娘冲他笑,先行进去坐下。
钱进摆手:“别,您更别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全国学习解放军嘛,您先请。”
周师傅冲他笑:“那钱总队您先等等,其实等会也好,我看后面没什么人了,待会我给你亮一下我的技术,给您好好拍个照。”
钱进挠挠屁股,不太适应这种谄媚的姿态。
魏清欢看的很透,低声说:“你是拿到人家什么把柄了,还是他有什么要求你的?”
钱进纳闷:“我不知道呀。”
解放军同志开始拍照了。
“靠近些!”摄影师老周掀起黑绒布,“男同志手搭在女同志肩上,要表现革命战友的阶级感情。”
钱进趁机又给魏清欢整理了一下头发。
褪色的金丝绒窗帘漏进冬阳,女老师低头整理外套领口时,脖子后细软的绒毛跟着颤动。
银色链子光芒晶莹。
犹豫再三魏清欢还是没有展示出来。
风格跟衣服并不搭配。
解放军和对象拍完,周师傅对钱进笑道:“钱总队您和小魏老师要拍个什么照片?”
钱进说道:“我们要结婚了……”
“呀,结婚免冠照?”周师傅急忙拱手,“恭喜恭喜,贺喜贺喜。”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那我给你们多拍几张,到时候你们筛选一下,来两位同志靠近些。”周师傅相机后探出头进行指挥。
钱进堂而皇之的紧靠魏清欢,魏清欢试探的将头倚在了他肩膀上。
顿时,他嗅到了女老师头发上的皂角香,可惜照相馆里总有一股显影药水味,影响了他的性质。
女老师的小白鞋尖小心地抵着他的黑皮鞋,像两片谨慎试探的贝壳。
“不用这么紧,哈哈,稍微分开点吧。”周师傅又指挥。
钱进暗道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呢?
他揽住魏清欢的纤腰说道:“就这么拍吧,周师傅,我觉得亲密点挺好的。”
女老师的膝盖碰到钱进涤卡裤子的褶皱,顿时瑟缩了一下。
她是出生于五十年代的传统女同志,跟钱进这样臭不要脸的未来钓丝不是一回事。
但她没有拒绝钱进的亲昵,默默的配合钱进的指挥。
周师傅确实很认真的给他们拍,别人都是咔嚓两下子解决,他们这边需要这样调整、那样折腾:
“女同志把鬓角整理一下,让耳环露出来,多漂亮的耳环,怕是钱总队送的吧?钱总队是个疼媳妇的好男人。”
“男同志头往左偏,哎对,钱总队你要显示出你那超出常人的饱满的革命精神。”
“笑容不用这么灿烂,钱总队牙齿露多了不好看……”
咔嚓声音响起。
“换个姿势,再来一次。”周师傅笑眯眯的说。
咔嚓了十几次才算拍完。
钱进心里犯嘀咕。
他看看后面暂时没有来人,索性说:“周师傅,您对我可是够好的呀,我很感谢您,所以您要是有什么事您直说。”
周师傅搓手:“嘿嘿,都说钱总队为人直爽,果然名不虚传。”
“既然您看出来了,我不废话,是这样的,我儿子回城吧,他没有合适工作,我想知道能不能让他去您劳动突击队干?”
钱进说道:“那没问题啊。”
劳动突击队正好需要补充人手。
周师傅嘿嘿笑:“那得劳您跟魏主任申请一下了。”
钱进哂笑:“这事我自己能做主,你让他明天去吧……”
魏清欢突然挡在他身前作势帮他整理衣领,趁机给他一个眼色。
钱进莫名其妙。
周师傅更高兴:“那我给您两口子再拍几张照片?”
钱进摇摇头:“今天就不必了,周师傅我后面再麻烦您吧,正好我有足够的日用工业品购货券,要不然回头您有空了,帮我俩拍几张全身照?要彩色照。”
胶卷、相纸等摄影耗材属于计划供应的工业品,需凭日用工业品购货券购买。
钱进手里不多,所以起初没想正儿八经的拍点结婚照,但既然周师傅有求于他,那他相信对方能有办法解决这问题。
果然,周师傅痛快的说:“没问题!”
钱进领着魏清欢出门,低声问:“刚才你给我使眼色干什么?”
魏清欢说:“事若反常必有因。”
“照相馆当家人的儿子想进个街道劳动突击队还得这么献殷勤?我的大队长,小心有鬼!”
钱进嗨了一声:“那你可能对我们突击队缺乏了解,现在我们突击队那跟其他街道不一样,我们相当牛逼。”
魏清欢不跟他争辩,笑着帮他整理一下衣襟后说:“晚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