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蒙,
萧妄顷踏入颓败而昏暗的天牢。
腐烂气息弥漫,刑具上的血还未干透。
狱卒睁着浑浊的眼,看着眼前气宇轩昂贵气逼人的男子。
甚至连拦都无法挪动脚步,看着他一步步踏入天牢。
天牢的尽头,梁府一共二十四人全被关在此。
然而除了梁天与梁毅,只因为这两人对念兰泽来说很重要。
还因为,他认为这两人算是好人。
好人只是相对而论。
就这两人从小对念兰泽很好就值得萧妄顷尊重!
“梁老贼,我们又见面了,还记得当初那个孩子吧?”
镣铐加身的老者擡起头,半眯着眼,透出淡然不屑的光芒。
那种淡然很熟悉,就像念兰泽每次面对问题的时候一笑置之。
让人有一种天永远也塌不下来的错觉。
“你本该死的!”
梁长均一声冷哼,老谋深算的眼睛里折射出微弱的光芒。
“要杀就杀哪儿来的那么多废话?”
铛铛——
铁链直响,关在隔壁牢房里的梁家五子爬了过来,疲倦而狼狈的磕头:“殿下,不要杀我们,我们不想死……”
除了梁长均,梁家其他人求饶声一片。
这些是念兰泽的兄长,姨娘……
循着光线看去,梁夫人一脸疲倦的坐在角落里。
褪去了锦衣华服,抛却了胭脂水粉,这个雍容华贵半辈子的老妇人此刻到有了老人的富态。
嘴唇干涸,溃烂流血!
天道好轮回……当真轮回了一次。
萧妄顷还记得那红肿的嘴里当初蹦出来的恶毒咒骂的话语……
那个毒辣的女人当初是怎样咒骂念兰泽的,如今她的嘴唇就是怎样的溃烂!
天理昭昭,轮回报应、
这报应真是屡试不爽呀!
举头三尺,虽无神明,但是报应还是要轮回的。
“我还记得你当初是怎么杀我母妃的,梁长均,帮着皇后太子作恶这么多年,你就没有想过会有报应吗?”
“哼,报应?老夫手握重权半辈子,荣华富贵险中求,就算有报应,那也值了!”
“爹呀,我们还没活够啊,你老人家为我们想想!”梁府四子在一旁喊道。
“逆子,闭嘴——”
梁长均气急败坏,看着萧妄顷:“当初来梁府行刺的人是你吧,救你的人是兰泽吧?”
“你已经不配再喊那两个字。”
“不管老夫配不配,他终归是我儿子。”
杀人的念头在萧妄顷心里闪过,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这么的想要杀人。
虎毒不食子,然而,这人不是一般毒!
如果不是因为念兰泽,他早就把这个满手鲜血的人大卸八块!
“本殿本该为自己母妃报仇的!”萧大殿下一声冷哼,终究握拳而立。
压制了心头的愤怒,萧妄顷吊儿郎当的一笑:“手握重权的梁左相现在成为阶下囚,倒是很让人惬意。”
梁长均苦笑三声,“兰泽呢,那个独一无二才绝当世的七公子呢?我想见见他……”
“怎么?想认错…?”
“老夫怎么会错?”面对那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他是对不起的,但是死不认错。
他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没错……
喂王淑妃的那杯毒酒是迫不得已的,一大家子的生命全部捏在他的手心。
如果不聊表心意,皇后一定不会放过相府的上上下下。
“当初那份密信是你送给□□皇帝的,然后将一切证据全都指向我的母妃,这件事情你们做得天衣无缝!”
“是老夫,老夫获得昊天皇帝与群厥的私信,收买王淑妃宫里的宫女将它呈给□□皇帝。”
“也是老夫告诉群厥,你的母妃想要把他与皇后的过往给捅出去,告诉他,王淑妃要杀他。”
萧大殿下此刻到有点同情群厥了:“所以他听了你们的话,在睡过去之前诬陷我的母妃?”
“是的,也是老夫将相关的几十家一夜之间灭口…!”
是的,全部都是他做的,但是,他没错。
咚的一拳,萧大殿下没忍住。
梁长均口吐鲜血,血液粘着头发,狼狈不堪!
然而,他并没有求饶,反而撕心裂肺的痴笑。
天牢都被这种可怖的笑声回荡……
污秽入耳,萧大殿下不由得皱了眉头,挥袖而去。
梁毅与梁天在城郊院外遇到念兰泽,许久不见的喜悦涌上头。
“兰泽,你这几天还好吗?”
“大哥,我很好。”
“兰泽,谢谢你了,我知道爹他对你不好,如今你还能这样对他,我们万万没想到的?”
“你们说什么?我怎么没听懂?”
“我昨天去天牢探望了一下,父亲他们都还好,如果不是你求情,我想我们早就去阎罗殿报到了。”
“他没死?”平静的不能再平静,那瘦弱的身躯在白衣下微微的颤抖。
“兰泽,你怎么?不是你求得情吗?”
“不是,我从未为任何人求过情……”念兰泽泠然一笑,温柔依旧在,只是有点僵硬。
收敛了笑容,他恢复了一下情绪:“大哥,六哥,我有事就先走了,你们慢慢逛。”
梁毅一头雾水的应好。
一推开门,萧大殿下就看到念兰泽对窗而坐。
玉雕般迎着月华…
月光透过雕花窗,投射在他的脸色,如水静谧。
那一刻,时光到有点逆流了。
这个才十九岁的少年,本应绝世无双享受万人瞩目。
可是那样的光耀背后隐藏了多少荆棘血路!
十九岁,本该如画的年纪,一个蓬勃向上的年纪。
而这个少年却过于早熟。
当别的世家子偎依在父母的怀里背着才学来的三字经的时候,这个少年已经博览群书满腹才华。
当别人可以考取功名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自己的成就的时候,这个少年敛起一生光芒温柔似水。
同样的遭遇决定这两个绝世少年一生的羁绊。
当那份荣耀只配世人仰望的时候,那背后的荆棘血路也让世人无法想象!
“兰泽,夜深露重,你晚上早点睡吧!”
萧妄顷在念兰泽身边坐了下来,本想打趣念兰泽几句。
可是念兰泽在月下近乎透明的脸让他忘记已经到了唇边的话……
“你为什么不杀了他替你母妃报仇,这不是你一生的执念吗?”
手刚刚触摸到念兰泽的发丝,萧大殿下楞了一下,继而放下手来。
他笑道:“杀了他,你会开心吗?我杀了他,你若是会开心的话,不用你说,我一定会将他碎尸万段……”
转身,拿了一件披风给念兰泽披上,看着他半敛的眉睫,几乎透明的脸。
此刻倒有一种说不出岁月的感觉。
“所以,兰泽,别勉强自己了。”
有些事,你说了,我会为你做!
有些事,不用你说,我也会为你做!
只因为,我觉得值得……
“你其实没必要为我做这么多?”清冷似水的声音,流淌在夜里,寂静无声!
笑容挂在萧妄顷的脸上,显得得意魅惑:“兰泽,这不是为你做的,也是为我自己……”
我喜欢看见你笑,那份纯真,是世间最干净的东西。
你若知道萧妄顷可以倾尽所有来保存你脸上的笑容——
那么也容不得别人指染,更不会亲手将它捏碎。
所以,与其是为你,倒不如是为我自己!
你我之间,何来那么多彼此呢?
念兰泽那一瞬间笑了:“真好!”
他们之间已经无需说谢,所以只剩下两个字慢慢的咀嚼。
当有人问当时已经登基为帝的大泽皇帝萧妄顷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大泽皇帝简短的回答了三个字让人哭笑不得。
——不知道?
他不知道这“真好”是什么意思,可是他知道念兰泽每次说这两个字时候的心情。
有些事不需要弄得太明了!
人生难得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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昊天皇帝已经到了人生暮年,病情越来越重。
自那日群厥死后,他几乎是汤药不离口。
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风雨跌宕的乱世埋葬了一生的情感!
“咳咳……你来了!”昊天皇帝将丝帕放在一旁。
那沾血的帕子孤零零的落在桌旁——
念兰泽闻到一丝血腥味!
自从听到昊天皇帝召见他,他就有不好的预感,如今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陛下突然召见,所谓何事?”
“七公子……”
“不敢当。”少年温润有礼,那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与冷淡,白衣似水。
“作为皇帝,国积弱积贫,权臣当道,朕很失败!作为父亲,儿子互相残杀,耳目被蒙蔽,朕亦是失败!”
说话间,昊天皇帝咳出血来,血顺着唇角蜿蜒而下,触目——惊心、
“陛下鸿福,恩泽万里,何来失败呢?”
少年不卑不亢,宛若千里孤雪之外的暖阳,暖入人心。
只是,那深入人心的冷淡也同样刻入骨髓。
“七公子,朕这一生,算是废了。”
皇帝咳出声:“朕这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光在东宫!自群厥出事后,朕就想着,等找到好的神医,将他救活,我就放弃江山万里,陪他塞外牧马。”
“只是这个愿望这辈子就这样了,落空了。”
“朕孤寂了半生,妃子间勾心斗角,儿子们互相残杀,宫人唯唯诺诺,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念兰泽静静的听着,听着这个孤寂半生的老人说完一世的话。
他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看不见对方的喜忧,所以就算哭了,也不会有事。
“群厥中毒沉睡后,朕就守着他的躯体,十八年,整整十八年呐!”
守了十八年,终于换回了承诺。
这一生,就算能到此为止,也算够了!
“朕这辈子,就这样了,可是你们不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