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末,卯时初,晨光微熹。
彭英怡踏着青石板小径而来,素色道袍的下摆沾着几滴未干的露水。
她行至四灵斋静室前,指尖在门环上轻叩三声,顿了顿,又补上一记。
“进来。“
室内,彭臻正盘坐在蒲团上调息,身前矮几上的檀香将尽,余烟袅袅。
见彭英怡入内,他袖袍一拂,一道隔音结界无声展开。
“大长老。“彭英怡从袖中取出一枚青玉简,双手奉上,“这是本月族中汇总的情报。“
彭臻接过玉简,“可有落星湾的详细消息?“
彭英怡抿了抿唇,轻声道:“有。请大长老过目。“
彭臻微微颔首,指尖划过玉简,神识沉入其中,一幅幅画面在识海中展开——
“崇德派自宣战起,便暗中布局……”
“道一门修士,实则是披着人皮的深海浮游妖,在海上可借无边无际的大海水灵之力,神通倍增,但一旦登上陆地,实力便会大减。正因如此,他们向来谨慎,只以小股渗透、暗中诱骗修士入彀,极少大举进犯内陆……”
“可道一门对灭妖盟一直是赶尽杀绝,甚至不惜冒险深入陆地,也要将其彻底消灭。”
“崇德派便是利用这一点,对其做局……”
“靖海司主动联系灭妖盟,提议再开“灭妖大会”,以此为饵,引道一门修士登岸。灭妖盟虽同意合作,却只愿派出几名金丹修士助阵……金丹修士见势不妙尚可遁走,其余人去了,便是送死。”
“灭妖盟只愿做鱼钩,却不愿做饵料……”
“于是,靖海司便从征召的弟子中挑选了两百人,清一色都是灵根驳杂、修为低劣,在宗门内几乎无人问津的边缘人。”
“他们被告知,此行只需在大会上露个脸,充充场面,事后必有重赏。”
“可实际上,他们已经成为了棋盘上的弃子……被推上了死路。”
“落星湾外,靖海司秘密布下天罗地网,道一门修士玩计谋终究还是不如人族,他们通过自己布下的眼线,确认灭妖盟在开灭妖大会,于是倾巢而出……”
“灭妖盟的几位金丹修士见势不妙,以强大修为,抽身而退,唯有那两百名低阶弟子,被重重包围,连逃的机会都没有……”
“他们甚至来不及反应,便被道一门妖物扒皮,食脏。”
“而靖海司,等的便是这一刻……”
“埋伏已久的崇德派精锐才终于出手,围歼……最终大获全胜……”
战后,靖海司宣称此役“无一陨落”,大获全胜。
可那两百名弟子,却再未归来。
于是,宗门传令——
“赵寒,临阵脱逃,削去仙籍。”
“陈河、张岳、刘三通……畏敌叛门,逐出宗门。”
他们被抹去了存在,仿佛从未在崇德派修行过。
……
彭臻缓缓合上玉简,沉默不语……室内檀香已尽,唯余一缕残烟袅袅。
“我打算离开宗门。“彭臻突然开口,声音冰如寒潭。
彭英怡眉间一颤:“可以吗?“
“当然可以。“彭臻目光落在窗外那株百年老松上,“只要放弃炼器堂掌事的职务和月俸,就能回归家族。彭氏本就是崇德派附属家族,这不算叛门。“他顿了顿,“只不过......若他日想再入宗门获取宗门长老的职务以及月俸,便需重修仙籍。“
彭英怡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家族如今摊子铺得大,确实需要大长老回去坐镇。“
“嗯。“彭臻点头,“让兄长去和钱家族长那边走动一下,戒律堂那边的十年处罚还需要玄风真人斡旋一番……“
“我明白。“
待彭英怡离去后,彭臻独自来到赵寒生前居住的侧院。
推开门,一室冷清。
床榻边的木架上,那件靛青道袍袖口还沾着几点淬火时的铁屑。
锻铁锤的木柄磨得发亮,案头那卷《炼器初解》里夹着几片枫叶书签,油纸包着的松子糖已经有些泛黄。
当掀开枕席时,一册手抄本滑落在地。封皮上墨迹犹新:《寒潭剑铸录》是赵寒的字迹。
彭臻翻开书页,眉峰渐渐蹙起,那些关于“淬火时以寒潭水气养剑魄“的设想,连他都未曾尝试过。最后一页还画着张古怪的锻炉图纸,旁边批注:“若以离火为骨,玄冰为脉……“
山风忽急,吹得纸页哗哗作响。
彭臻合上书册,最终将它收入怀中。
行至后山,掘一土坑,将赵寒生前的事物都埋入坑中,给他做了个衣冠冢。
烧一把纸钱,便当黄泉路上的盘缠……
……
一年之后……
四灵斋。
一间尘封已久的石室被推开,一个身材娇俏的白衣女子缓步而出。
四灵斋的庭院里,几个炼气期弟子正围坐在石桌旁,桌上摆着几碟灵果,还有一壶冒着热气的茶。见她突然出现,几人先是一愣,随后慌忙起身行礼。
“这位师姐……不,前辈……”为首的少年结结巴巴道,“您、您是哪一脉的修士?”
钱雨棠怔住了。
她环顾四周,四灵斋的布局未变,只是已经物是人非。
“这里是四灵斋?”她问,声音有些发紧。
“是、是啊。”少年挠头,“前辈是来找人的吗?”
“我师傅……彭臻长老……可在?”
几个弟子面面相觑。
“彭长老?”另一名女修小声道,“他一年前就回归彭氏家族了,如今炼器堂的洗炼掌事是赵明轩……”
“回归家族?”钱雨棠眉头紧锁。
……
仙陀山,主峰,礼堂。
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老含笑而立。
“恭喜钱小友筑基成功。”他抚须道,“《青澜玄水诀》大成,又得‘青澜道基’,实属难得。”
钱雨棠行礼:“前辈谬赞。”
“老夫也不绕弯子。”长老直入主题,“以你的资质,可入中七堂任执事长老,不知意下如何?”
中七堂——崇德派核心之地,多少修士梦寐以求的位置。
钱雨棠沉默片刻,却道:“晚辈想先回家族一趟。”
长老似早有所料,点头道:“也好。不过……”他顿了顿,“你在灵兽堂还有一只火鹏鸟业已成年,记得带走。”
……
灵兽堂。
“前辈小心些,“那弟子远远站定,不敢靠近,“这火鹏鸟性子烈得很,除了喂食的杂役,谁靠近都要挨它一记火羽。“
铁笼中,一只金红色的大鸟蜷缩在角落,羽毛黯淡无光,听到动静也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皮。
钱雨棠记忆中那个毛茸茸的、会蹭着她手心讨食的小家伙,如今竟成了这副模样。
“小红豆。“她轻声唤道。
火鹏鸟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珠死死盯着她,翅膀“哗“地展开,带起一片火星。
“小心!“灵兽堂弟子慌忙后退。
钱雨棠却一步上前,筑基期的威压毫不收敛地释放出来。
火鹏鸟的羽毛瞬间炸开,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啸,口中喷出一道烈焰——
她抬手一挥,青碧色的灵光如流水般将火焰包裹,转眼间便将其熄灭。
“两年不见,脾气见长啊。“钱雨棠冷笑一声,指尖凝聚出一道水灵锁链,“怎么?连我都不认得了?“
火鹏鸟挣扎着想要躲避,却被锁链牢牢缠住脖颈。
它愤怒地扑腾着翅膀,铁笼被撞得哐当作响,火星四溅。
钱雨棠不为所动,另一只手掐诀,一道清心咒打入它眉心。
“当年是谁天天缠着我讨食儿?“她冷声道,“现在装不认识?“
火鹏鸟的动作突然僵住,赤红的眼珠里闪过一丝茫然。
趁它愣神的功夫,钱雨棠一把拉开笼门,揪住它的后颈羽毛,翻身骑了上去。
“走!“
火鹏鸟本能地想要反抗,却被她双腿一夹,筑基期的灵力如潮水般压下。它不甘地长鸣一声,终究还是展开双翼,冲天而起。
山风呼啸,火鹏鸟的羽翼划过云层,带起一片金红色的流光。
钱雨棠俯视着渐渐远去的崇德派山门,心头五味杂陈。
云雾缭绕间,早已看不见四灵斋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