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3章舆论(1)
临近冬至,汴京城已进入节庆气氛之中。
这是所有孩子,最开心的一天。
因为,在冬至节,习俗就是要穿新衣。
哪怕再穷的人家,也会想方设法的,给孩子置办一身新衣服。
今年,又多了两样——新鞋子和新帽子。
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
鞋子!
尤其是布鞋,是很贵的!
一双普通的布鞋,起码也要三五百文。
而且,鞋子还是消耗品,一双布鞋,穿上两个月就会坏。
不是官宦人家,那里穿的起
帽子就更贵了!
一顶布冠,寻常也要七八百文。
便是旧的,也值三四百文。
所以,普通人家在过去,都是拿块布包头,凑合着就行。
但在如今的汴京城,这个情况却有了改观。
因为,海量的綀布,正在供应市场。
这种便宜、耐用、结实的布料的出现,将鞋子和帽子的成本,直接打了下来。
尤其是鞋子!
如今,市面上一双綀布鞋子的价格,已经掉到了一百文上下。
而孩子的鞋子,更是掉到了七十文以下。
这对汴京人来说,完全在接受范围内了。
刘安世此刻,就在他住的官廨旁的一处鞋店买鞋。
作为当朝的右正言,他买的自然是皮靴。
一双就要三贯多!
但他有钱!
所以,他几乎没有讲价,就在这鞋店订了好几双皮靴,与鞋店东家说好,冬至节前一日来取鞋,掏出交子,付了五贯作为定金,然后又签好契书。
刘安世正欲回家,却在这个时候,听到了鞋店外的街巷路口,传来了报童的叫卖声。
“卖报!卖报!”
“今日最新的汴京新报!”
“右正言刘安世弹劾左相吕公著、门下侍郎李常……”
刘安世眯起眼睛来,心道:“果然!这小报的消息就是灵通!”
他也是汴京新报的读者,知道这小报,神通广大,什么消息都能弄到手。
最妙的是,只要它开始报道,瞬间就能传遍整个汴京城。
在舆论上的影响力,强大到不可思议!
两个月前,府界胥吏弊案,就是靠着汴京新报的渲染,使得舆论公议,下定决心,刮骨疗毒。
于是,整个府界八成以上的豪吏都被清洗。
数十家扎根府界各县数十年甚至百余年的胥吏世家,不是被下狱,就是被流放。
当时,刘安世全程围观了从案发到渲染再到朝廷下定决心,清洗府界的整个过程。
可谓是仁人君子,为之振奋;奸佞小人,无所遁形。
彼时,刘安世就亢奋不已。
他知道的,自己已经找到了一条成名的快车道。
只要,他的名字出现在汴京新报之上。
那么,所有人都会问——刘公做了什么呢
这个时候,只要汴京新报将他的弹章刊载上去。
他的清名,就将为整个汴京所知,继而传遍天下。
就像范文正公!
也如韩忠献公!
范文正公不畏强权,与奸相吕夷简,做坚决斗争。
韩忠献公,忧国忧民,片纸落去四相。
而他,就是听着范文正公和韩忠献公的故事长大的。
自然,也向往着如同这两位先贤一般,扬名天下,为万民所敬仰,然后走上辅佐君父,宰执天下的康庄大路!
而现在……
他成功了!
刘安世握紧拳头,但依旧勉力维持着自身的镇定。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身后,看向店铺外的街道。
便看着两个穿着青布长袍,戴着一顶布帽子,穿着一双布鞋的报童,各自背着一个装钱的褡裢,手里捧着厚厚的一叠小报,正在沿街叫卖着。
“卖报!卖报!”
“今日最新的汴京新报!”
“右正言刘安世,弹劾左相吕公、门下侍郎李公……”
刘安世不动声色的走上前去,尽量用着平静的语气,问着一个看上去年纪大些的报童:“今日的小报,都有些什么内容”
那报童闻言,看向刘安世,见到他的士人打扮,便答道:“好叫官人知晓……”
“今日的汴京新报,头版全文刊载了当朝右正言刘公安世,弹劾左相吕公与门下侍郎李常之全文……”
“文后,附有我汴京新报总编胡飞盘之评论员文章!”
刘安世微笑着点头。
内心却是忍不住的骄傲起来。
汴京新报有着所谓的‘总编胡飞盘’。
此人颇为神秘,但据说背景很硬,连都堂宰执都敢评论,且没有人找过他的麻烦。
其在汴京城中,名声褒贬不一。
喜欢他的人非常喜欢,讨厌他的人,则给其编排了许多的笑话。
譬如中书舍人刘攽,就曾编过一个此人的笑话——飞盘者何谓乃犬之食盆也!盆在何处,犬既在何处!
意在讽刺,这位汴京新报的总编的评论文章,立场前后摇摆,态度左右横移,实无文人风骨,更无士人节操!
但,无论外界怎么评价,那位胡飞盘,依然是我行我素。
刘安世的很多朋友,因此私下认为,这位胡飞盘恐怕不是一个人,而是好几个不同的人。
不然很难解释他的精神状态——太分裂了!
刘安世脑子里想着这些事情,就只听着那报童道:“我汴京新报的评论员文章标题是——捕风捉影何时休”
“以为右正言弹章,无端诽谤宰执,实在非是宪司君子该为!”
刘安世顿时脸色涨红,神情僵硬,只觉胸口一阵闷疼,一口气卡在了喉咙里,憋的难受。
为了宣泄,他握紧拳头,将之了举了起来,同时怒目圆睁,看向那两个报童,就欲张口怒斥其胡言乱语,并狠狠的教训这个不知礼仪廉耻,就妄加评论宪司的无知小儿!
但话到了嘴边,却被他生生的咽了下去。
手也跟着垂了下来。
因为,他看到了,在不远处的街巷口的兵铺。
兵铺里的炭火正在燃烧。
两个开封府的兵丁,正围着炭火,一边烤火,一边喝酒吃菜。
谁不知道,汴京新报的报童,皆为各地军州入京难民所带来的孤儿
他们无父无母,流落街头。
汴京新报的东主,见其可怜,于是将之收养起来。
前任权知开封府蔡京在得知了这个事情后,甚为感慨,于是下令给开封府左右都巡检和开封府司录司的上下官兵。
以报童皆无依无靠之孤儿,甚可怜悯的理由,要求左右都巡检和司录司,将这些报童视作自家子侄,以保护他们的安全。
元祐元年,故宰相吴充之子吴安持,就是因为曾当街掌掴一个报童,被一个巡检司的都头发现并当场缉拿。
案发后,甚至直接惊动了当今天子。
天子下诏,痛责吴安持,以为其无士大夫之教,勒令其入太学接受圣人经义再教育。
堂堂宰相衙内,从此沦为天下士人之耻,被直接开除出士大夫的籍贯!
而在事后,据说那个被吴安持掌掴的报童,在汴京新报的人的带领下,一路敲锣打鼓,将一副【扶危救困】的牌匾,送到那都头所在的兵铺。
还认了那都头为义父,此后逢年过节,都会上门拜谒。
更关键的是,那都头因此获得开封府的嘉奖。
据说,一年三迁,如今已是开封府左军都巡检的厢巡检使,还拿到了三班借职的官身!
可谓是一朝走上青云路!
自那以后,报童就成为了汴京城中不可触碰的禁忌。
开封府左右都巡检和司录司上下,在遇到和报童相关的案件时,其行动力和积极性,就和有人欺负了他们自家孩子一样。
刘安世可不想,自己变成第二个吴安持,更不想被人开除出士大夫的行列。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按捺住内心的躁动,从身上摸出五个铜钱,硬邦邦的对那报童道:“给我来一份!”
他倒要看看,那狗叼的胡飞盘,到底在放什么屁!
那报童被他吓了一大跳,赶紧从手上捧着的小报里,抽出一份递了过去,同时接过了刘安世手里的铜钱,认真的数了一下,将之装入自己身上的褡裢里,然后赶紧拉着那个年纪要小一些的报童朝着不远处的兵铺走去。
刘安世见着,抿了抿嘴唇,然后对着地上狠狠的啐了一口吐沫。
接着,那他拿着小报,快速的看了一遍那署名胡飞盘的所谓评论员文章。
他的脸色,越发的僵硬。
“烂羊头的胡飞盘!”
“汝怎敢这般诽谤、中伤于吾!”
“汝以莹草之光,怎能度日月之辉”
“我当上表天子,禁绝汝辈!”
太可恨了!
民间的小报,不止对朝政指手画脚。
甚至干涉宪司执法,议论谏官对宰执的监督。
你们懂什么
祖宗法度,御史言官,风闻奏事。
即使最终证明,乃是子虚乌有,也不是罪过。
毕竟……
空穴未必无风!
宰执大臣,若心中无鬼,光明正大,何惧言官弹劾
此乃大小相制,异论相搅的精髓!
可是……
刘安世抬头,看向那两个报童离开的方向。
他知道的,汴京新报的发行量,一般都在四万到五万份之间。
若是遇到热点,可能达到六万甚至七万份。
所以,在今天傍晚之前,整个汴京城都会传遍今天的汴京新报文章内容。
他若不赶快想办法,那么,明天天亮之前,那胡飞盘的诽谤、中伤之语,就会占据整个汴京的舆论中心。
到那个时候……
一切都将不可救药!
他将被千夫所指,沦为国贼。
所以,他必须立刻想办法自救。
谁能救他呢
只能是影响力和汴京新报不相上下的汴京义报!
想到这里,刘安世立刻回家,然后骑上自己的马,向着范祖禹所住的地方而去。
他需要范祖禹为他引荐一位汴京义报的头面人物。
在刘安世的认知中,汴京义报乃是恩相司马温公之子司马康所创办。
如今,虽然司马康回乡守孝了。
但,其在汴京新报的影响力,应该还在。
而范祖禹,乃是恩相的衣钵弟子。
他必然知晓、认识汴京义报如今管事的人物。
甚至,说不定,汴京义报就是这位恩相的衣钵传人在打理!
……
文府。
文彦博闭着眼睛,听着文及甫念着的汴京新报内容。
等文及甫念完,老太师就笑了起来:“现在的年轻人啊,一个一个的,都太急了!”
“一点沉稳都没有!”
“却是不知,这官场上走得太快,很容易失足坠崖啊!”
“看吧!”
“这次御史台上下,怕没几个人可以过关!”
文及甫听着,不怎么敢信,他看向老父亲问道:“大人,不止于此吧”
文彦博笑了:“自傅钦之(傅尧俞)拜执政之后,中司便一直阙员,汝道为何”
“仲兄(文贻庆,古人以伯仲叔季为兄弟之序)曾与儿说过,乃是太皇太后故意阙员,欲选一位亲近自身的中司拜授……”文及甫看着老父亲,问道:“难道仲兄的消息是错的”
文贻庆在通见司挂着一个閤门通事舍人的名头,其虽只是名誉性的挂名,并不参与通见司的实际工作,但每日都要去宫中点卯,应付一下,故此他总是能接触到一些敏感的事情。
“嘿!”文彦博笑了:“那为何太皇太后,未能任命一位中司”
“及至太皇太后退居庆寿宫后,这数月来,中司也一直阙员呢”
文及甫愣住了。
是啊,太皇太后听政的时候,有大把时间,拜一位中司。
据文贻庆所言,他在通见司,甚至听说过,好几个大臣,都先后进了庆寿宫的拜授名单。
可后来,却都没有下文了。
太皇太后退居庆寿宫后,保慈宫的向太后,也有大量的时间,来选择一位她所喜欢的大臣,拜为中司,执掌御史台。
但向太后却似乎根本没有这个兴趣。
都堂宰执们,对这个事情,好像也不上心。
这么久,都没有人上劄乞任命一位中司。
而中司,乃是四入头之一。
像其他三个职位——权知开封府、户部侍郎、翰林学士。
别说长期空缺了,几乎是出一个阙就立刻补一个。
像蔡京罢权知开封府,第二天,官家就拜中书舍人钱勰为权知开封府。
所以……
文及甫看向老父亲:“大人,这是为何”
文彦博看着这个傻儿子,笑了笑,解释道:“太皇太后不能拜授一位亲近她的中司……”
“向太后则不愿拜授中司!”
“宰执皆不言中司之事……”
“痴儿,想一想,是谁阻止了太皇太后
“又是谁,让太后不愿拜授让大臣不敢言中司之事”
文及甫似乎想到什么一般,瞪大了眼睛,看向自己的老父亲:“大人的意思是……”
“汝心中明白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