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悬转过身,正对上了一颗大脑袋,和一对熔金色的眼眸。本文搜:读阅读 免费阅读
他再回头,才发现那间溅满鲜血的禅房里,只剩下了金蝉子和那名年轻的僧人,早就不见了狻猊的身影——看来他也和稚一样,拥有在自己梦境中自由行动的能力。
“那就是曾经的虚静,对吧,五公子。”周悬问,“可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本是这寺中住持最心爱、最自豪的弟子,年纪轻轻便很有佛缘,很有天赋,也很有智慧;人人都认可他,甚至还有人夸赞他是真佛转世。”狻猊来到周悬身边蹲坐下来,也学着他的样子用指甲把窗户纸戳了一个洞,朝里看去,“那件青绦袈裟,是他成年时住持送给他的礼物,同时也是将他立做这件佛寺未来继承人的象征。可以说,包括在他在内的所有人都坚信,以他的天赋,终有一日,会成为一位‘得道高僧’。”
“可自从一年前,他在无遮大会上跟一位高僧辩佛失利,被对方辩得哑口无言之后,一切都变了。”狻猊说,“在个别信众失望的目光中,他开始怀疑自己,从来就没有真正读懂过佛经中的那些禅语,以至于后来又开始认为,自己其实根本没有佛缘,根本就不懂什么是佛,此前得到的那些所谓‘认可’,不过是他人的吹捧而已,并不是基于他的真才实学。”
“就像刚才他和师傅说的那些话一样,他其实比谁都清楚自己已经着了相,但却无能为力,就像是陷入了流沙、沼泽,明知这是陷阱,却也无法脱身。”狻猊平静地说,“渐渐的,绝望之中的他开始把希望寄托于来世,渴望在轮回转生后得到佛祖的原谅,洗涤今生的罪孽,拥有一颗真正的无瑕琉璃心,成为今生没有成为的‘得道高僧’。”
“但实际情况就像是师傅说的一样,他的问题根本就不是‘有没有佛缘’、‘看不看得懂佛经’,纯粹只是他太年轻了而已。”狻猊说,“太过年轻的他没有受过挫折,没有经历过俗世种种、红尘白色。”
“这一切导致了,他没能在心劫来临之前明白什么是空,没能修出一颗帮助他渡劫的‘空心’;他相信华美的袈裟能够给他带来佛缘,可实际上,那不过只是件衣服而已——一件衣服,怎么可能会让人变成佛呢?”狻猊淡然道,“只是真要说这是什么罪孽,依我看或许也不尽然。喜欢名与利,钟情华美的衣裳,讨厌磨难与挫折,渴求顺风水顺的一生,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人之本性而已,不是么?”
“最终,他的‘人性’最终变成了指向自己的刀,如果不是师傅出手,不具备渡过心劫能力的他,结局只可能是死亡。”狻猊扫视着那间溅满了鲜血与血肉的禅室,语气淡漠地说,“也许这次的挫折再晚来十年,他就能顺利渡过也说不定。只可惜命数如此。”
“五公子的意思是,成为佛,是一件‘反人性’的事情?”周悬听出了他话里的深意。
“嗯。”狻猊点头,“可以肯定的是,但凡有欲望的人,就不可能像佛一样纯粹地活着——失去了欲望、无悲无喜的人,难道还能被称作是‘人’么?”
“那五公子有欲望么?”周悬问。
“当然。”狻猊看向他,“周施主呢?”
周悬点了点头。
“看来,咱们距离成佛还早着呢。”狻猊笑了笑,“虽然我也没什么兴趣就是了,不然也不会堂而皇之地接受你们像过去的那些人一样,叫我一声龙五公子——我本该提醒你们,现在应该叫那个师傅给我起的法号才是。”
“既然是这样,五公子又为什么要拜金蝉子禅师为师呢?”
“我忘了。”
“忘了?”
“嗯,忘记了,我们龙众的记性一般都不太好。我只用知道,师傅是个好人,我也愿意当他的徒儿,这就足够了。”狻猊咧了咧嘴,开朗地笑道,“也许下次做梦的时候,会想起来也说不定,就像现在一样。要不是周施主刚才问了我那个关于人心的问题,我也不会做这场梦,从梦中再经历一遍这些早就忘得差不多的往事。”
“五公子似乎并不意外,会在梦里见到我?”周悬问。
“真正不意外的人是你吧?”狻猊看着他,“能这么冷静、谨慎地躲在窗户外面偷看,说明你不止一次遇上过类似的事件。是从稚那里经历的吧?”
“是的。”周悬简要地把那些经历跟狻猊复述了一遍,“依稚的说法,我在睡眠时会和龙众的梦境产生共鸣的现象,有可能是因为我那一半属于妖的血脉,是来自于某位龙众的。”
“意思是,你可能是龙众的后代?咱们是亲戚?”狻猊眨了眨眼睛。
“只是猜测而已,而且那是十代人以前的事儿了。”周悬立刻表达了自己“没有高攀”的意思,“五公子有经历过类似的事么?比如遇到了和我一样进入了您梦中的人?”
“没有,你知道的,其他几界的人类基本都死绝了,所以说半妖是人间界的‘特产’也不为过。”狻猊道,“而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都很少来这一界,关于半妖的事儿
更是听都没有听说过。”
“以及,因为‘拥有龙族血脉的混血儿,天生就能够比其他纯血龙族拥有更强大的力量’这一论点影响,龙众并不介意和其他种族联姻,族内包括我和我几个兄弟在内的混血后裔,也是不在少数……不过‘和人类联谊’这件事似乎是例外。”
狻猊耐心地说:“一方面是我们很少来这一界,没什么和人类接触的机会;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半妖的血统直到十代以后才会开始显现的特性,导致了龙众哪怕和人类结合,也只会诞下‘看起来’是普通人类的弱小后代,‘混血儿更强大’的说法在你们这里并不成立,所以我们也没有理由主动和人类联姻。”
“因此,哪怕真如稚所说,你是龙众和人类的后裔的话,那这事儿恐怕也没法儿去验证,毕竟上一个和你拥有类似能力的半妖,已经被稚杀了。”狻猊抖了抖袈裟,耐心地说,“半妖本就是稀缺物种,来自龙族血统的后裔更是凤毛麟角,所以你很可能是这世上唯一拥有龙族血统的人。”
“原来如此。”周悬点了点头。
“如果你很想了解关于你身世的内情,我倒是可以帮你去找人打听打听。”狻猊说,“毕竟我很多年没回家了,也许有族人听说过类似的事儿也不准。”
“就不劳五公子的费心了吧。”周悬礼貌地说,“我其实还好。”
老实讲,他对狻猊给出的答案其实并不算是很意外。
因为很明显,五公子虽然活了很多年,但他的兴趣爱好真的算不上有多广泛,尽管性格比起普通的龙要好上太多,但却不怎么八卦,至今也就是问过一嘴关于稚和珠泪的事儿——人不会去主动了解自己不感兴趣的事儿,龙也是一样的。
像是稚那样稍微八卦一点的龙,在龙众之中估计已经能算得上是“特殊个体”了。
而关于自己血统的话题,周悬不是跟五公子客气,是确实没有‘那么’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
说句不孝顺的话,他连自家太爷爷叫什么名字都没了解过,对祖上的那只妖怪祖宗到底是哪一位,并没有那么那么的感兴趣。
如果自己的祖宗真的是某条龙的话,如今也只能是希望他“生平不喜杀生”,是条“好龙”吧?
当然了,今天的收获也有,比如有了稚和五公子的案例在前,周悬已经暗暗下定决心,以后再遇到了龙众,千万要打起精神,别再跟人家同时睡觉了。
“喔……”狻猊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忽然说道,“咱们好像差不多要起床了,周施主。”
“人心果成熟了?”周悬问。
“嗯,好像是。”狻猊说,“重新回忆起这件往事我才想起来,原来师傅当时说的是‘以后的事,终会有办法’,而不是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他手里就有一种能种出人心的植物……不过我还真是一丁点印象都没有,师傅到底是从哪儿寻来了这么一颗种子。”
“也许人心果的种子一直都在禅师手里?”
“可如果是这样,师傅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狻猊不解,“总不能是在这小和尚面前故弄玄虚吧?我们明明走人的时候顺手抹掉了他的这段记忆,演戏给他看也没意义啊。”
“说的也是。”周悬有一次透过窗户眼,看向禅房内部。
在他和狻猊说话的时候,禅房里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样子,金蝉子和那些飞溅出来的鲜血、心脏的残片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正在抄写经文的年轻和尚。
那件华美的袈裟不见了踪影,换上了一身朴素僧衣的他看起来虽然还是一副瘦弱的样子,可精神头却好了很多——看来就如狻猊所说,取代了原本心脏的琉璃心帮助他实现了愿望,看起来距离“得道高僧”的目标是越来越接近了。
“要走了,周施主。”狻猊把前爪搭在了周悬的肩上。
“嗯。”
……
人心和人心之间的交换,或许不会对人造成太大的影响,因为人的意志依然还在。
可若是从人心到琉璃,就有可能会变得“判若两人”么……
……
周悬刚一睁开眼睛,就在沙发边看到了失踪已久的白璟。
“哟,二位醒啦?”白璟只是他们俩一眼,便继续专心地观察起了那朵悬浮在半空中的血莲,“说来也巧,我这才刚一回来就看见它开花了,嘶……难道这就是我的佛缘不成?”
“没想到这花原来长这样。”狻猊眯着眼睛,“还挺好看。”
就像他们说的那样,那朵托生于狻猊半生莲中的“人心果”,在两人偷懒睡觉的时候,已经顺利开花了。
此前那种流转在花苞上的金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整株植物上下此时都散发一股柔和、纯洁气质,曾经含苞待放的花瓣完全舒展开来,一共五片,每片都似揉碎月光织就而成的冰绡般,晶莹剔透——这实在是一株太过于美丽的植物,就连周悬这样对种花养草毫无兴趣的人,都忍不住要多看它几眼。
“看看这个,周悬。”就在周悬考虑要不要摸出手机拍
张照的时候,白璟忽然递给了他一张皱巴巴纸。
纸上是下午虚静画的那张关于“五叶莲”假想图。
周悬展平纸张,放在盛开的花朵旁边比对了一下,很快就皱起了眉头。
“这是什么?”狻猊好奇地凑过来。
“一种存在于虚静想象中的,托生于莲花之上,长有五片花瓣,并在开花后,会结下能够满足栽种者愿望的果实的植物。”白璟说,“他管这种植物叫五叶莲……是不是跟这人心果很像?”
“底座是莲花,花瓣正好是五片……”周悬凝视着那张草图,“就连整株植物的样子也非常相似……”
“这不就是一模一样的东西嘛?”狻猊眨眨眼睛,“除了那家伙的画功有限,画不出这花的神韵以外,怎么看怎么像啊。”
“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看来不是我一个人错觉,真被那家伙说对了啊。”白璟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不过和尚不是说,这玩意儿的开花和结果是同步的吗?我怎么只看到了花,却没看到果呢?”
“这个简单,师傅说过等开花之后,把整株植物采下来就行。”狻猊伸出指甲,还没等他们俩反应过来,就干脆利落地从花的根茎处划过。
被切断的植物飘落到了五公子的手中,很快便金光一闪,变成了一颗暗红色的,大约手掌大小的圆形果实。
“就这样?结束了?”白璟惊讶,“我还以为得跟西游记里采人参果似的,用‘金击子’啥的敲一敲才行呢,这也太质朴了吧?”
“……”一旁最终也没能拍上照的周悬,则是沉默地把那张皱巴巴的纸收进了口袋里。
“一颗果子而已,你还想要它如何绚烂呢?”狻猊把果子随手丢进了袈裟,看来是真不怎么在意,“现在就差联络师傅了。”
“师傅,果子熟了!你要来和我们汇合吗?”
狻猊对着酒吧的窗户张开嘴,刚才出的“话”飘到了空中,很快变成了一条手指粗细的红色小蛇,从窗户缝里飞快的钻了出去,朝着夜色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