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问了三人,得到的答案要么含糊其辞,要么不敢言语,曹睿心底已经有着些许不悦了。
曹睿的面色渐渐冷淡了下来,长叹一声:
“朕今日在北宫,在这崇德殿中宴请诸卿,酒是温的,菜是热的,可朕心中却不如这酒菜一般暖。你们是朕的心腹手足,是朕的股肱之臣,是大魏柱石,朕今日不过问一问人选,为何却总推诿不言呢?”
“真让朕成了孤家寡人吗?”
曹真的面上有些尴尬,牵招与董昭亦不知该说什么好。这种时候,连大将军和董太尉都被陛下变相的揶揄起来,谁若此时插话,岂不将这两人一并得罪了吗?
“是臣之过。”曹真拱手应道。
“方才是臣失言了。”董昭也一并拱手。
坐在曹真身后的曹爽,微微侧脸与坐在皇帝桌案斜后方的姜维对视一眼,这两人对酒宴上气氛转变的如此之快,完全没有任何提防。
“你们啊,”曹睿微微叹息:“总是在朕的面前太谨慎了,何必如此呢?”
曹真起身一礼:“还请陛下息怒,非臣等不能言,而是尚书左仆射的人选过于重要。往往陛下征战在外,卫公振在洛阳以左仆射之身统管后勤内事,非国家柱石之人不得担其重责,此等人事,臣等三言两语之间就做出推荐,似不稳妥。”
董昭也同样起身拱手道:“陛下,臣附议。东阁两名阁臣分别为右仆射和左仆射,左仆射责任重大,臣也是一时不敢举荐。”
“大将军与太尉都坐吧,朕不难为你们二人了。”曹睿笑了一笑,举起手中的玉质酒樽来:“来,诸卿,再饮一杯!”
“举白!”
“举白!”曹真与董昭一并坐下,众人应了皇帝所请,又是一并饮了一杯。
按照常理来说,曹睿提出一个问题来,臣子们各自举荐些名字来,曹睿再从中择出一个中意的,皆大欢喜。
许是曹真、董昭与皇帝太久不见,生了隔阂,又或是位子太过重要,容易有结党营私之嫌,也能容易看出谁是谁的党羽或者亲旧。
曹真、董昭方才的谨慎,倒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但皇帝真正要做的事情,又岂能因三言两语而被阻挡住?
曹睿放下酒樽后,笑着看向曹真:“大将军说得有理,但朕让诸卿举荐贤才,亦是有理之语。这样好了,今日在座的都是领兵将领或者武臣,每位举荐一人,岂不妥帖?不许一人遗漏!”
这便是要人人过关了。
“昭伯。”曹睿笑着指了指曹真身后的曹爽:“你先来说!”
曹真只觉面前的皇帝和自己以往的印象相比,行事更加沉稳,却也如山岳一般压迫感十足,不容人拒绝半点,与练武时的轻松感全然不同。
“臣……”见嘉德殿中的一众臣子都将目光看到了自己的身上,曹爽紧张到连额头上都微微起了细密的汗珠,就在他左顾右盼不知该举荐谁的时候,曹真在前面转身过来,压低声音喝道:
“曹爽,陛下问你,你就直言!”
曹爽心头顿时一阵无奈泛起,让我直言,方才不肯直言的不是你和董太尉吗?
迫于无奈,曹爽只得急中生智,拱手禀称:“陛下,臣这几年皆在边地从军,朝堂诸公不甚熟悉,但臣在幽州之时曾听闻时任刺史的刘枢密治政声名,故而臣举荐刘枢密来做尚书左仆射!”
话音刚落,殿中传出了几丝哄笑之声,曹真有些黑脸,曹爽更是将头埋的低了些。
还能让我怎么说?曹爽只觉人生艰难,总不能让我听闻朝中谁声望高隆,就随便举荐一个吧?
曹睿笑着朝曹爽瞥了一眼,又伸手指了指刘晔:
“刘卿欲作尚书左仆射吗?”
刘晔才是最无语的那一个人,闻言连忙起身长施一礼:“陛下容禀,臣在枢密院方才履职数月,并无到尚书台任职的心思!”
“大将军。”曹睿又看向了曹真。
曹真无奈,起身拱手说道:“臣举荐杜袭杜子绪任左仆射一职,其人才练敏达,见微知著,足以称职。”
“杜袭吗?”曹睿点头:“朕知晓了。”
“卫将军。”曹睿又看向曹洪。
“臣举荐光禄勋杨阜杨义山。”曹洪本以为皇帝不会问他,被点名之后,努力的在为自己赢回一些印象分:“杨义山刚正不阿,才干卓群,虽说臣曾经被他斥责过,但若说臣能想到谁堪此重任,臣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好,朕知晓了。”曹睿又问:“董公可有举荐之人?”
“臣举荐秦州刺史陈季弼,昔日尚书令,做回左仆射也属合理。”
曹睿微微点头。
随着一一问将下去,众人心中的答案也渐渐揭晓出来。满宠举荐了辛毗,刘晔举荐王观,王观举荐黄权。牵招举荐了徐庶,徐庶举荐了裴潜,臧霸则举荐了工部尚书傅巽。
至于中军各将就各有举荐了,毌丘俭举荐辛毗,桓范又举荐黄权……
曹睿坐在桌案之后,略带满意的点了点头。
虽说看起来是一锅粥的乱象,每人举荐之人尽皆不同,也并无一个可以获得大多数人拥护的人选,但在这种一一点名的操作之下,纵然每个人的心思不同,却也足矣验证臣子们的一些倾向了。
“伯约,拟诏。”曹睿轻声说了一句。
“遵旨。”姜维起身走到一旁的小桌后,熟练的蘸好笔墨,手腕略略垂在专门书写旨意的绢帛上方。
“诏尚书左仆射、关西护军卫臻都监雍、秦、益三州军事,行车骑将军,罢其前职,领兵驻于陈仓,自张郃、陆逊、郭淮以下诸将皆受其节度。”
“是。”姜维立即应下,只略思考了两瞬,便在绢帛上开始挥毫动墨。所谓行车骑将军,就是暂领车骑将军的意思,想来卫仆射的用处日后还是在朝中的。
待姜维写完之后,曹睿又一刻不停,缓缓说道:
“诏大将军军师杜袭为司隶校尉,即日从陈仓启程归返洛中上任。”
“诏吏部尚书杨暨出为豫州刺史,诏豫州刺史黄权回洛阳任吏部尚书。”
“诏卫尉辛毗为尚书左仆射。”
随着曹睿一条一条陈说而出,堂内众人也随即陷入了安静之中,而且逐渐变得有些严肃了。
方才每人都有举荐,如今能与陛下心思真正对上号的,也只有举荐了辛毗的前将军满宠一人。不过满宠也没什么值得开心的,他与辛毗并无私谊,完全是出于公心。
皇帝历来对朝中重要职位一言而决,这已经成为常态了,众人习以为常并不多想。倒是这些人事安排显得更有意思了,更能从中窥出皇帝的一二心思来。
终究是辛毗得了尚书左仆射一职吗?
如果细细推敲辛毗的履历,可以得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太和元年淮南征吴之时,卫臻于洛阳总统后事,彼时辛毗以侍中之身随军从征。太和二年与蜀国秦州交战,卫臻依旧在洛阳留守,而辛毗则留在长安,全盘负责大军的后勤调度。
今年陛下亲征辽东之时,亦是辛毗留在了渔阳郡的泉州城,负责辽东军事的后勤调度。
看来以辛毗为尚书左仆射,或许也是为了来日战时,命他在后统揽后勤,一如此前。
曹真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从他看来,辛毗与他关系亲密,任尚书左仆射亦是好事。而且陛下以辛毗为此职,对军事亦有所助益,且在人事上更加稳健了。
至于杜袭任司隶校尉,起码在曹真看来,这是多少顾及了一些他的面子。而黄权与杨暨对调,并没什么好说的。吏部尚书之重为六部之首,再进一步就是尚书仆射了。看来黄权果真如传闻之中一样颇得圣心。
“徐卿。”曹睿的目光看向了徐庶。
“臣在。”徐庶从席间站起身来,拱手行礼。
“近前来些。”曹睿笑着招了招手。
“遵旨。”徐庶缓步走到皇帝两丈左右的距离,复又躬身行礼。
殿中众人的目光又同时看向了徐庶,方才颁布了数条人事上的诏令,眼下一刻不停又叫徐庶近前,兴许也是要对徐庶有分派了?
曹睿道:“徐卿此前为朕节度荆襄战局,于军事上多有建树。如今卫尉辛卿转任尚书左仆射,那朕就罢卿身上的宁远将军,将卿转为卫尉吧。”
“以侍中一职兼任九卿,徐卿愿否?”
徐庶听闻皇帝此语,略略愣了两瞬,随即大礼参拜道:“臣愿为陛下、为朝廷竭力尽忠!谢陛下圣恩!”
“好。”曹睿笑笑:“徐卿今日得了美职,稍后过来与朕敬酒,朕喝一樽,卿可要喝五樽才行!”
徐庶脸上也露出几分笑意:“几樽都好,臣今晚就准备醉倒在这嘉德殿中了!”
身为臣子在皇帝面前,君前得体是一项极为重要的事情。徐庶此前任过御史中丞,在担任侍中之前又任过大司农一职,重任卫尉倒没有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
但最重要的,就在这个兼领卫尉的命令之上。
历来都是其他职位兼领侍中,什么时候可以让侍中兼领其他职位了?看来陛下这是以徐庶作为示范,开了个先例,那就昭示着越离陛下近的职位,就越是紧要,而且九卿也有职权逐渐所见,归于尚书台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