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燕国之时,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权贵,连个浪荡的资本都没有,但要说复国之志,慕容永也是一点不差的,不然也不会抛下妻儿,只身跟着悦寿潜出长安。
对于他们这种,在秦国已经沦落为寒门的人来说,正常情况下,几乎所有的上升通道都已经被堵死,苻坚是优容亡国遗族,但根本轮不到他头上来,他连慕容廆的子孙都不是,凭什么呢。
至于以后,苻坚是个宽厚性子,可他的继任者呢?
或者说关东彻底安稳后,所谓燕国遗民,到底还能剩下多少价值。
也许只一二代人,他的后人,也只能去给人做奴了。
唯有混乱,才是他们这种人的阶梯!
他不晓得此时屯驻华阴的慕容泓是何等样人,但在平阳还不到一个月,慕容冲如何,他是看了个一清二楚。
了解越深,心中野心就愈加无法抑制地滋生起来。
那慕容冲只是个被毁坏的孩童而已,能为平阳军之主,唯一的原因不就是血脉,不就是因为他是景昭皇帝慕容儁的儿子吗!
不就是因为他那个废物哥哥,那个亡国之君,还在长安享受高官厚禄吗!
他慕容永也姓慕容!
想着想着,他焦躁不安的心,似乎逐渐冷静下来,迷迷糊糊之间,似乎来到了邺城,来到了铜雀台……
隐隐约约里,好像有人在诵读歌赋。
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晖光,永贵尊而无极兮……
……
“陛下当再饮一杯~”
一声娇弱到令人酥软的声音,慕容永转头看去,是一张绝世容颜,但眉眼之间,却像极了慕容冲!
欢饮一夜的他,终于有些后怕,下意识地回头躲闪,复又撞到一个身披黑甲的将军身上,抬眼一看,那人满身是血,却分外年轻,正向他狞笑着……
“来人!护驾!护驾啊!”
帐外亲卫闻声,立即闯了进来,只看到慕容永在榻上手脚四处乱抓。
“将军,将军!”
慕容永猛地睁开眼睛,盯着亲卫,喝问道:“你是谁!胆敢擅闯朕……”
话未说完,就清醒过来,连忙止住话头,伸手拽住亲卫,站了起来,拿起案上水囊,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嗝~”
“我刚才说什么了?”
亲卫赶忙跪倒在地,口称:“属下只听见将军唤人,便进来了,旁的什么也没听见。”
慕容永停了一下,说道:“没听到就好,去吧,擂鼓聚将!”
“这是大燕中山王赐予本将的印信,上面有武牙将军四字,这是中山王亲笔书写,任命本将统管前锋的军令!
逸豆归!”
“在!”
“拿下去,让每个人都看看!”
“将军,不用看,不用看,俺们听您的就是了。”
昨夜投降的一名中年部酋带头躬身说道。
慕容永手中把玩着那一把小弩,厉声说道:
“看!所有人必须看过,都必须仔细看!不识字的,找旁人念给你听!
看完以后,有人再敢违背本将军令,我杀你,就是名正言顺!”
慕容永做了一夜皇帝梦,说话竟然也生出上位者的威势来。
逸豆归站在下首,举起装着印信和军令的托盘,帐内部酋,只能挨个上前来看,但大多数人都不敢驻足,只是匆匆瞄过一眼,就赶忙退下了。
慕容宪已经死了,前夜擅杀部酋,率领大军裹足不前,竟然没有受到丝毫处罚,上头既然已经定了,那他们当然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能说,鲜卑人之中,慕容氏威势犹在。
这二来嘛,多数部酋也已经反应过来,这慕容永能够保全大军,似乎,比慕容宪要强上一些,这一笔也写不出两个慕容来,跟谁不是跟啊。
“中山王殿下有令在前,让我等五日之内,击破姜贼,今日,就是第一日,尔等有何言语,不妨都站出来说上一说。”
慕容永说道中山王,还向慕容冲所在的方向拱了拱手。
“将军如何说,我们就如何打,必不敢有半点违逆!”
贺赖方才出神没有赶上,此时第一个窜出来说道。
“将军,您不必忧虑,咱们鲜
卑人的复国之心,是从来不会熄灭的,那秦人与我等,就是仇寇,他们犯下的罪孽,只有鲜血能够清洗!”
“是的,下令吧,将军,小小姜贼,我听说只有三千人马,我军现在七千有余,他哪里会是对手!”
“……”
“看到诸位战心如此坚韧,本将就放心了,前夜,只是我军连日行军疲惫,疏于防备而已,被那姜贼钻了空子!
这一战,本将必然不给他留半点机会,我堂堂大军,直压过去,碾碎他!
然后,杀入关中!”
“杀入关中!”
“夺下长安!”
慕容永一抬手,压下众人的欢呼,沉声说道。
“好,尔等都回去,每一部选十人精锐,来我帐前听用!
让士卒们吃上一顿饱饭,半个时辰后出发,今日,就要追上姜贼!”
“唯!”
尤其是昨夜慕容宪军中逃出的部酋,唱喏之声喊的尤其大,他们是憋着劲要报仇的。
“贺赖,汝领本部,现在就出发,为全军斥候,我要知道姜贼的一举一动!”
“唯!”
众人走后,志得意满的慕容永,淡淡说道:“逸豆归,等各部将精锐都送来后,将他们全部编入亲卫,由你来统领。
我观那姜贼用兵,颇喜集中精锐来攻敌一点,咱们手里也得有撒手锏才是!”
逸豆归领命退下,帐中,又剩下慕容永一人。
陌地,他又走上前去,摸了一把那张临时搭建的床榻,竟然有些不舍之意。
……
刚过午后,高林急忙忙地便来禀告。
“将军,慕容永追上来了,这次他派出的斥候非常多,弟兄们快顶不住了!”
还是第一次见高林如此慌张,从淝水到河东,他手下的斥候,可以说已经非常专业,因而显得宝贵,此时却正在旷野里与数倍于己的敌人厮杀,不断有人重伤逃回,让他非常心疼。
“莫大胆,你带人去,打掉贼人的斥候!”
“将军,您放心就是,士卒们刚跟着您发了财,断不会留手的!”
莫大胆说完咧嘴一笑,招呼部众,呼啸而去。
“传令段索,让他慢上一慢,等一等那个慕容永。”
姜瑜骑在马上,悠哉悠哉,身边亲卫也没有大战在即的紧张感,他们自从跟着姜瑜,就没败过一场。
此时吃饱喝足,后面只一帮败军,再加上另一帮被他们吓得不敢出阵的胆怯之军,就算追上来,又能怎么样,只不过再让他们发一次财就是。
莫说紧张害怕,有些人已经开始兴奋了。
所谓强军,首先就是心理上的强,就是要有这种俾睨天下的气概,对于一支军队,这种气质,只能是靠一场又一场的胜利来积累的。
半个时辰后,双方之间,已经不足二里,慕容永部下毕竟人多,扬起的尘土,自然是要比秦军厚重一些。
双方的斥候,就在这二里地之间,捉对厮杀,时不时就有人坠落马下。
“鸣金,让莫大胆回来,咱们士卒金贵,没必要肆意抛洒。”
“将军,这次俺带人冲阵,您居中指挥就是。”
韦豹像是在前夜里尝到了甜头,第一个请战。
那种什么都不顾,肆意冲杀,偏偏对方无一合之敌的感觉,简直太爽了!
段索看着自己麾下的轻骑越来越成样子,心情也很不错,当即出言打趣,“好你个韦豹子,早上刚刚议定的事情,你就忘了!”
“俺,俺当然没忘,俺带人冲上一阵,才像真的,那慕容永,我看是个奸诈的,咱们得假……哪个……”
“假戏真做。”姜瑜淡淡地说道。
“对,假戏真做!还是将军有文化,毕竟是太学生……”
“你再啰嗦,我就让段索去了!”
韦豹连忙双手捂住嘴巴。
“朱校尉准备的如何了?”
“禀告将军,朱校尉说,他等的花儿都谢了。”
“哈哈哈哈~”姜瑜不由失笑,朱墩竟然连这个也学会了。
“好,韦豹,你领三百人精锐,你自己观察,选一处敌人比较弱的侧翼,先冲上一阵!其后如何,你自己掌握就是。”
韦豹大喜道:“唯!”
“记住,此战我不问你杀敌多少,我只问你失了几个士卒!明白吗?”
“末将明白!”
韦豹打马出阵,渐渐加速。
慕容永那边,行进的速度也逐渐减慢,最终停下,他也要做冲杀前的准备了。
韦豹直直朝着慕容永中军,越跑越快,三百士卒,身上的铠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还有七八十步,对方阵中,已经开始弯弓搭箭,等待秦军进入最佳射程。
“慕容永,你个缩头乌龟,竟然还敢追来送死!”
韦豹一声喝罢,顺着冲刺的力道,用尽全力掷出一把短矛,也不看结果,拨马就向敌人右翼杀去。
短矛力道虽强,但距离太远,已经足够慕容永的亲卫来反应,最后,那把短矛掠过慕容永,被一名灵巧的士卒跳马躲过,他那不幸的马儿却被贯穿腹部。
再说韦豹,三百人又成一道尖利的楔形队列,百步以内的距离,对于全力奔跑的骑兵,也就是十几息之间。
燕军刚刚于行军中停下,队伍还比较散乱,右翼又几乎都是轻骑,没有几个士卒披甲,只能硬着头皮上去迎战,却被对方像刮骨刀一般,生生刮下一层来。
那部酋虽然心疼,但也不气馁,见对方只有三百来人,立即就要呼喊其余部酋,再带上自家部众,趁着韦豹部众转身掉头的机会,上前包围。
“将军有令,不得妄动,必须依计行事!”
“只三百骑,请将军只需给我两千人马,只要围住他们,不出半个时辰,就能磨死他们!
那是姜贼的精锐,失了精锐,对付一帮轻骑,又有何难!”
“我只是个传令的,有胆子你去找将军说!”
“唉!”
那部酋深深地叹了口气,只能把刚刚拔出的刀刃又合上,那三百精骑,竟然还在半里之外游弋。
就在他暗想之际,中军的战鼓擂响了,鼓声急促,并不停歇,看来这三百人的出击反而坚定了将军的想法,终于决定全军扑上,拿出全力,将对方一口吃掉!
“小崽子们!跟我冲啊,杀光秦贼!”
那部将拔出刚刚合上的环首刀,大声呼喊,同时,双腿催动坐下战马,第一个冲出阵线。
年近四十了,最好的年华都是在邺城渡过,但渭北的风霜,终究没有磨洗掉他的记忆,他依然记得,在邺城浪荡的那些岁月。
十年了,这是他第二次直面秦军,上一次,他跟着那个慕容评那个挨千刀的逃了,上天也用为奴十年来惩罚了他。
这一次,他只能死在冲锋的路上,前夜龟缩阵中不出,已经让他非常憋闷了!
“冲啊!”
七千余骑冲杀起来,大地都为之颤抖,韦豹那三百人已经很难显出作用了,慕容永威压之下,燕人全军向前,竟然没有人来管还在右翼侧前方的他。
慕容永即动,姜瑜立即打出旗语,他身后三千轻骑,全部以百人幢为单位,向着北、西、南三个方向迅速散开,想吃组织良好的轻骑,哪有那么容易。
韦豹却没有散,依然紧紧盯着对方右翼,时不时靠近袭扰一番。
“变阵!”
慕容永大喝一声,身旁传令兵同样摇起令旗。
“是蓝旗,随我向南包抄,顺着汾水兜住他们!”
贺赖大喊着,虽然斥候战中损失了一些部众,但他毫不心疼,也丝毫不敢怠惰,所有人都知道,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冲啊,只要吃掉姜贼,河东,就是我们的!”
贺赖带头,不住地鞭打战马,速度越来越快,渐渐地,不到两刻钟,姜瑜麾下大部,已经被他们兜在了中间。
“郑先生,秦字旗下,那身披黑甲之人,可是鹰扬将军?”
“薛公真是慧眼如炬,正是我主!”
汾水南岸的一处台地上,十余骑簇拥着二人,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下方的战事。
河东人,已经也有好些年,没讲过如此规模的骑兵冲阵了。
“能从淝水崛起,姜将军果然是人中龙凤也。”
薛强与王猛年岁相仿,虽然已经年近花甲,但一身简朴皮甲之下,肌肉隆起,说话如洪钟一般。
“哦?鄙人此刻还在
担忧我主是否能逃出包围圈,即使能逃出包围,此战我军也要损失许多了。”
“哈哈哈,郑先生何故假装不知,那片密林之中,鸟雀过而不入,是有伏兵吧!”
“啊……哈哈哈”郑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虽然不知姜瑜计策,但此时战场中只有轻骑,猜也能猜个七八分。
“都是轻骑,姜将军若真的想走,根本就不用如此分散,慕容永又如何能包得住,此时慕容永麾下一分为三,其中军狂奔之中,士卒已然前后分散,此时林中精锐一出!”
薛强右手紧握,一下打在左手掌心,发出啪地一声。
“咚咚咚咚!”
马蹄震颤之声,也压不住林中响起的隆隆战鼓声。
朱墩一马当先,率先跨上那道缓坡,放下面甲,只高高举起长槊,根本就不言语一声,双腿一夹马腹,缓缓开始加速,战马身上的铁甲,哗啦啦不停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