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寿三十来岁,人生少一半的时间都是在长安渡过,与高盖并不相熟,此时看着高盖戎衣之下有些佝偻的后背,看着这个被朔方风沙折磨到黑瘦的前辈,心有戚戚。
“殿下,真是不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秦军新败,士气不高,而我军正士气如虹。
来到此地的,哪一个不是受尽氐人欺压,尝尽亡国之苦的,因为您的首倡而聚义于此,来日战场之上,只会争先恐后地斩杀氐人,效忠于您,绝不会有人畏敌退缩。”
悦寿一番温言劝说,慕容泓总算消了几分气。
“还是不够,我军刚刚聚集不久,号令不通,军纪不彰,面对氐人大军是绝对不行的,苻睿麾下可不比强永啊。
你一路上应该也看到了,关中百姓皆视我等为仇寇,根本不予半分支持。
你冒死传出陛下旨意,四处奔波串联,足见忠心,我也不瞒你,大军粮草已不足十日。”
前来投奔慕容泓的,大都是些过不下去的,带着一张嘴就来了,华阴小城,本来就没有多少粮食囤积,俘获强永的军粮,也吃不了几天,而且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也难怪他心乱如麻,慕容泓自然心里明白,高盖并非庸人,曾经在燕国时就有精明能干的名声,可就连他,也搞不清华阴究竟聚了多少人马。
“殿下,我军既有如此困境,何不一鼓作气,如击败强永那般,一口气吃掉苻睿!
只要能再次战胜秦军,胡人诸部族必然动摇,这氐秦的气数也就尽了,吾这次去渭北,方知羌人也在阴谋串联,只要氐人再败一次,关西豪杰必然群起。
到时候,咱们鲜卑人必然是最强大的一极,关中民众肯定会應服于您,何必再为粮草发愁,吴王正在围攻邺城,不日将下,中山王再占据并州,燕国之势,盛于往昔啊。
殿下,天命在燕,还请您切勿忘记陛下的嘱托啊。”
悦寿无奈,开始给大燕的皇太弟画起饼来。
慕容泓却并不感冒,这些东西,未起兵之前,一个个难眠之夜,他的心不知为此炽热过多少回,可真正成了万人之主,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你说,吴王当时为何一心想要东归?”
悦寿心下大急,数万人马在手,前来投奔之人源源不断,大燕皇太弟竟然起了东归之意,虽然他理解并支持吴王东归,但也不能明说,连忙出言胡诌道:
“吴王素来是个叛逆之辈,他心里根本就没有大燕百姓,十多万燕人被强迁至此,他却丝毫不顾念!
其在洛阳之时,高公前去劝说,竟然被斥退,此人心里,哪里有大燕,他只在乎自己罢了!
殿下可千万不可学他,无论如何,这关中的十万鲜卑,才是我们的立身之本啊。”
慕容泓不满道:“吴王虽然曾有过叛逆之举,但其首倡之功,不可磨灭,以后勿要如此!”
“臣失言。”
“那你说,是蒲坂易取,还是潼关易取?”
慕容泓沉声问道,大军开拔,必须是要走大路的。
“微臣以为,皆不可取,尤其是在此时。
气可鼓而不可泄,劲可提而不可松,苻睿大军即至,此时要走,一旦前路稍有不通,前后夹击之下,士气必然衰退,诸部定会离散,要东归也要打退苻睿后才行。
微臣还未来得及禀明殿下,臣与那勒马驹,昨夜在大荔县北,遭遇袭击,来者尽是精锐之敌,若不是夜色掩护,我等恐难逃脱。
大荔县本就坚固,本无需增兵,如此精锐,怕是去防守蒲坂,应对中山王的。”
“那潼关……”
话还未说完,慕容泓自己就中断了,潼关天险,哪里是一时半会能攻破的,于是慨叹一声,静默不语,除了一战,他已经没有出路可走了。
“殿下,必须要遣使去催促中山王出兵了,若是能拿下蒲坂,两军连成一片,我军就进退自如了!”
悦寿话音未落,屋外忽然嘈杂起来。
宿勤崇大步跨进堂中,甲片哗啦作响,也不躬身,叉手一礼,高声道:“殿下!听闻苻坚派了个小儿前来,各部酋长都来请战,请殿下出堂相见,鼓舞士气!”
慕容泓非常讨厌自己深思之时,被人粗暴打断,狠狠剜了一眼不宣而入的宿勤崇
,这个不知礼的鲜卑老公。
悦寿见其面色不虞,立马跟上:“殿下,请您出堂相见!”
“悦卿,一事不烦二主,汝速去河东,请中山王五日之内,必须出兵西进,攻打蒲坂!就说,这是大燕持节大将军的军令!”
慕容泓说罢,板着身子,走出堂外。
……
姜瑜在大荔城中耽搁两日,从太守苟辅处支取了十五日的粮草,从城中征调千余民夫来运,在大荔城中所有人殷切的眼神中,继续向东而行。
姜瑜自领重骑为中军,将运粮队夹在中间,一路上倒还真是有数千鲜卑散骑巡回不散。
段索自带轻骑前去驱赶,双方在成片的麦田里,互相追逐引弓射击,到底都是马背上长大的,双方各自施展骑术,一时间看得人眼花缭乱。
只不过可怜了那片麦田而已。
因为运粮队的原因,大军行动比较缓慢,黄昏时分,才抵达浮桥,那几千贼寇,也如饿狼一般尾随而至。
“王狄,去,让这些苍蝇滚远一些!”
王狄当即领命,率本部千骑,脱离主队。
这伙贼寇是一个典型的渭北小部族,初始只有三千骑,陆陆续续又跟来许多,现下已有五千左右,马匹瘦弱,身上大都裹着羊皮,穷困些的,连靴子都没有。
更有甚者,连把弓都没有,只用飞石索不停发射石子,作为牧奴,准头倒也不差。
五千多人里,大致有五六百人的核心部曲,身上披着破烂的铁甲或皮甲,一直紧跟在酋长身后,隐藏在大队人马之中。
被贼人骚扰了大半日,王狄当然知道对方核心所在,甫一脱离主队,立刻打马加速,也不理左右呼啸骚扰的贼骑,直直向对方核心突去。
王狄自从当了校尉以来,没有立下过多大的功勋,此时也是铆足力气,杀敌建功,一手端着长槊,一手捏着缰绳,一马当先而去。
这一伙贼寇当然也不会站着挨打,他们心中没有多少退败的羞耻感,见对方除了精锐甲骑,慌忙四散开来。
王狄也示弱,于行进中示意亲卫传令兵,挥舞旗子发出命令,部下三个都伯会意,各领本都三百人马分三路出击。
一时间连带王狄亲卫,总共四路人马,如四把尖刀一般,直直插入散乱的贼寇之中,向腹心而去,段索领着轻骑也从旁配合驱赶。
尖刀所过之处,不住有人被打落下马,哀嚎不止。
“散开!快散开!”
那贼酋粗豪的嗓音不住地大声叫喊,只是声音传出几步,就被淹没在一片人喊马鸣之中。
“首领!秦人只一千人,还分成了几股,让俺上去反冲一把!”
贼酋身边一个年轻小将看到王狄部下急速逼近,转头大声请命道。
王狄冲锋很是果断,留给贼酋核心部曲逃窜的时间并不多。
“好,丑奴,俺给你三百骑!快去!”
贼酋自然知道,如果对方铁了心要追,他们的瘦马肯定是跑不过这些精锐骑兵的,于是果断下令。
这名唤作纥奚丑奴的小将,刚刚带领三百人对冲回去,贼酋就带着剩下的亲卫部曲迅速向后逃窜,抢不到粮,大不了挨上几军棍,犯不着把命留在这里。
对方的轻骑与他的部下实力相差并不大,慢慢消耗,死上个把人,无所谓,但这重骑冲锋之势,还是让他开始后悔了。
后悔自己只听说敌方将军是个年轻后生,以为是哪家的公子哥,以为有机会夺下这批粮草,再杀上一批人,剥下铠甲,就匆匆前来,耗费了大半日。
纥奚丑奴眼睛很尖,一眼就看中了只有百余人的王狄本部,也不理会其他三部已经开始向他包抄过来,扬起马鞭,不住地催促加速。
“秦贼,拿命来!”
不知道哪里来的如此深仇大恨,还有十步,纥奚丑奴便挺起铁头长矛,矛头直指王狄,大声喝骂。
王狄并不言语,猛地一夹马腹,双手持槊,直取对方腹心。
二人丝毫不曾惧怕,也不躲避,手里的武器几乎同时撞到对方身上。
“噗呲!”
槊头穿过纥奚丑奴生锈的铁甲,捅穿了他的腹部。
“咔嚓!”
就算生命即将到达尽头,纥奚丑奴并未放
松手中长矛,奈何矛头捅中对方胸口铁甲,寸进不得,木杆吃不住劲,折为两段。
王狄双手一扬,将对方甩落下马,抽出长槊,深吸一口气,顶住可能已经折断的肋骨,继续向前不止。
三百对一百,倒下的也大都是贼纥奚丑奴麾下。
两队人马相撞之时,王狄身侧的两个都也都包抄过来,纥奚丑奴即死,带来的三百人马,不到一刻钟,尽皆殒命而已。
远远围观的贼人轻骑,纷纷作鸟兽散。
“禀告将军!贼人已被驱散,贼酋侥幸逃脱,末将麾下伤亡十一人。”
王狄强忍着疼痛前来复命。
“这种不惜命的打法,以后不到万不得已,勿要轻易使用,我部下将士性命,要比那贼人金贵上许多!懂了吗?”
姜瑜有些生气道,他并不是责怪王狄,离天黑不远了,如果不将贼人杀退,不好渡河的。
只是有些惋惜自家士卒性命,这都是他从淝水带出的精锐,死一个就少一个了。
“请将军责……咳咳……罚!”王狄下马躬身说道,因为牵动了伤处,没忍住咳嗽。
“可是受伤了?赶紧去找军医啊,还站着干什么!记功之事,汝自去寻赵司马,刀枪无眼,谨慎为上啊。”
姜瑜西吸取教训,在长安时,连哄带骗找了两名医者从军。
王狄连忙拱手退去。
“传令,让段索速速带人打扫战场,谨守后路,朱墩先带重骑渡河,作防守姿态,赵焕随后押粮草再渡!”
姜瑜说罢,继续站在大河岸边,举目眺望。
蒲坂素来就是河东郡最重要的城池,苻氏占据关中后,为防备河东,将雍州治所由长安移至蒲坂,城池也跟着扩建加固,因而比大荔县还要大上许多,城楼还包裹着青砖。
此城雄踞河东,南依中条之险,西扼大河之津,此时残阳西坠,霞光泼染千顷苇浪,枯黄叶梢镀作赤金,暮色自谷积山余脉漫卷而下,城中有炊烟直上,大河波光粼粼,唯不见舟楫渔歌。
苻睿返回长安已久,苻熙还未到任,蒲坂城中,只有长史坐镇,虽然慕容泓尚未南下,但大军披着夜色赶至,也是等到查验过文书以后,才放入全军。
“窦长史,我受命来河东剿灭贼子慕容冲,河东地形,长史何以教我?”
寒暄完毕,姜瑜单刀直入的问道,苻睿出征在即,慕容冲不会安分太久的。
窦翌是真正的扶风窦氏,宽袍大袖,端坐榻上,轻抚长须,一副名士模样之下,竟然还有几分武人的坚韧神色,没办法扶风窦氏,自东汉以来,就是以军功传家的。
作为雍州这种核心大州的长史,窦翌官品自然要比姜瑜高些,州牧未至,不说一州,至少河东军政,皆是操之他手的。
虽然面前的这位鹰扬将军之年纪,让他略有惊诧,但已经接到窦冲书信,自然不会再疑对方,浮桥以西那场简单的驱散战,他也是派人观摩过的。
“将军真直爽人也,那老夫也就不端着了。”
“大战在即,还请窦公直言。”
窦翌又捋起胡须,缓缓说道:“这河东地形,其实与关中颇为相似,三面环山,西临黄河,平阳正卡在汾水谷地南口,再往南,就是一马平川了,也就这蒲坂,凭借高墙大城,勉强算的上是险要之地。”
姜瑜继续问道:“敢问窦公,如若要防备慕容冲渡河西走,只守蒲坂,可否足够?”
“大军渡河,只能是龙门或蒲坂,只守此二处即可。但老夫观将军之意,似乎不会只做防守啊。”
“窦公慧眼,吾麾下尽是骑军,困守城池,岂非浪费也。”
窦翌不由夸赞道:“好魄力!不过将军胸有成竹,还与老夫再次盘桓,有何要求还请直言,国家动荡,社稷不安,如有余力,吾不会推脱。”
“在下乃是晚辈,不敢言要求,但还是谢过窦公。”
姜瑜起身离席,长鞠一躬。
“窦公,一是粮草,还望窦公能及时拨付转运。”
“此应有之义也。”
“二则,广平公并未与我调兵之权,我想请窦公派出一部分州郡兵,前去驻守皮氏县,只要堵住这两处渡口,吾自有决心,能败慕容冲!”
“郡兵羸弱,强永之后,
大多郡兵,都已经不敢出城了。”
窦翌有些无奈道,所谓郡兵,本就不是职业士兵,平时务农,最多农闲时聚集训练几次,最多只能守城。
“无妨,在下沿途护送即可。”
窦翌沉思一阵,下了决心,“我可以再征调三千人,只能驻守皮氏县城,不能去守渡口。”
“只要城池不失,便足矣。”
“瑜,谢过窦公!”
姜瑜躬身再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