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荔县城距离华阴仅仅七八十里,此时,已经完全在慕容泓的兵峰之下。
不过,城郭往东五十多里,便是蒲津渡,素来就是关中防备河东的重要城池,城墙足足有三丈多高,夯土筑成,其上多有箭楼,北洛水自县南流过,正好掘水引出护城河。
就是因为防备河东的重要性,庙堂当时没有授权强永,去征调冯翊的郡兵,郡中本有五千余郡兵,再加上冯翊郡有氐秦建国时所置的四个护军之残兵,零零总总,此时大荔城中,至少有一万兵马。
野战是不可能野战的,但防守城池,还是足够。
所谓护军制,倒是氐秦首创的一种制度,此前匈奴、羯人王朝,都采取的胡汉分治的策略,所谓胡人丁壮从军,汉人为农纳粮。
又设置大单于来统辖胡人,而大单于一般都由太子之类来担任,地位尊崇。
胡汉分治也是尚未汉化的胡人,以小制大,防备汉人为数不多的选择之一,至少它能够完成基本的统治,但也造成了严重的压迫、剥削,最后由武悼天王搞出大仇杀后,当然就玩不下去了。
谁还敢啊,后赵既亡,等苻氏和慕容氏收拾北方以后,天下已经剩不下几个羯人了。
秦、燕两国此后不约而同地废止了胡汉分治的策略。
氐秦首创护军制,在安置胡人的地方上设置护军,由护军管理辖内胡人,军政合一,可以说是后世北魏六镇之雏形了。
又自强永败后,这一马平川的平原上,时不时就能升起坞堡被乱军焚毁的烟尘,一时间城中颇有同仇敌忾之气,士气稍旺。
关中和平多年,城内自然狭窄起来,居住、市易之地,都已经不够,城外自然发展出了几处集市。
只不过大战将至,行商早就跑得一干二净,原本的居民,要么进城,要么投奔附近坞壁,往日里人流密集,货品丰富的集市,此时空空荡荡,城中为了防备乱军攻城,还把大多数木料都拆除了。
姜瑜无奈,只能驻军在城北一里外的集市里,自己带亲卫前往城下。
“我们是鹰扬将军麾下军士,还请打开城门,放我等入内!”
城内当然已经知道一里之外的大军,并且早已禀报郡守,一个上半身裹着皮甲的文士探出头来,大喊道:“吾乃冯翊主簿,贼寇肆虐,我等不敢轻信,还请将军出示官凭与相关文书!”
随即城上放下吊篮,姜瑜自然让亲卫泅过护城河,把一应物什都放了上去。
俄而,半拉起的吊桥缓缓放下,方才那主簿,急忙迎了出来,来者是五品的实权将军,他一个小小主簿哪里敢怠慢,就算自家太守,因为在关中核心之地,也才比此人高上一筹。
“拜见将军,方才怠慢,还请恕罪啊!”
“主簿客气了,烽烟四起之时,谨守城池,理所应当,何罪之有啊。
姜瑜对着躬身行礼的主播,略一拱手,又说道:“我麾下大军就驻扎在城北那处废弃集市里,吾只带三百亲卫入城,可否?”
语气也很是客气,毕竟粮草还要从这里取的,一郡主簿,虽然官品低微了些,但也是郡守的首席佐官,位卑权重也。
“好说,好说,太守府内,还有空闲,足以容纳将军麾下壮士。”
“敢问主簿高姓?”
“不敢让将军垂询,在下寇槐,上谷寇氏。”
“上谷?”姜瑜轻声嘟囔了一句,上谷,难道是燕人余孽不成,但此人明显是关中口音,奇也怪哉!
寇槐也是个精明的,一下子就明白了姜瑜的疑惑:“哦,先祖因为避祸,早在石赵初年,就举家迁居武功县了。”
姜瑜没说话,只是微微一颔首。
“将军请。”
“寇主簿请上前带路。”
此时的大荔县城,主街上满是来回巡视的军士,店铺大多已经关张,但背街小巷里,还是塞满了前来避难的百姓。
姜瑜骑在马上,扫视一阵,军士纪律尚可,露宿街头的百姓虽然满面愁容,但也不见慌张之色。
冯翊太守,当不是平庸之人。
主簿引着姜瑜,一路直入太守府大堂。
姜瑜毕竟是晚辈,对着主座上,满头花白头发,还在批阅文书的太守,躬身行礼道:“晚辈姜瑜拜见苟太守!”
“哎呀,好年轻的将军,快快免礼落座,看到你,便知我等老矣。”
苟辅笑呵呵地说道,此人是已故苟太后的侄子,也就是当朝苟皇后的兄长,十足的外戚。
却看着没有什么架子,落在姜瑜眼中,其气质倒是与赵盛之有些相似,都是陇西出身,能文能武,让他颇感亲切。
苟辅此前是冯翊护军,淝水战后,才擢升为太守。
最初从权翼那里了解到冯翊太守是苟家人,姜瑜还有过一阵心虚,当时在淮水南岸,被他斩了的跋扈小将苟廓,也是皇后族人。
后来多方打听,得知苟廓在长安时就名声不好,而苟辅为人方正,反正当时之事,死无对证,他也就不再作理会。
“苟公抬举了,瑜年纪轻轻,领兵为将,实在惶恐之至,还请苟公勿要嫌弃,多多指教。”
“无需如此客气,国家动荡,正是汝这等少年英雄建功之时啊。”
姜瑜含蓄一笑,取出尚书台的文书,递给苟辅,说道:“外间贼寇肆虐,瑜知太守也不是迂腐之人,就直言了。
瑜此行要往河东讨伐慕容冲,此时尚不知河东情形,一应粮草,还请苟公支援。”
说道正事,苟辅收起笑容,严肃起来,翻开文书,细细看了一阵,说道。
“姜将军初来,不明此间情形,槐,你将河东的形势,说一说。”
“唯!
将军,我这里也只有几日前的消息,慕容冲是十日前举兵造反,五日前,还龟缩在平阳郡招兵买马,四处蛊惑叛逆,并未南下。
有平阳郡逃回的官员说,慕容冲麾下有两万人马,五千骑左右,大都是前燕余孽,还有周边的胡人小部族。”
“寇主簿可知,平阳郡中粮草积蓄如何?”
“嗯……虽然南伐之时,也征调了一部分,但这几年风调雨顺,并没有大的灾祸,据我猜测,还是多有积蓄,况且河东更为富庶,如果贼人再抢下河东,那,一年之内,粮草应该是无虞的。”
如果是这样,那就麻烦了。
所谓的一年无虞,也就是吃光存粮,但战时兵匪肆虐,百姓不能再继续从事生产,明年,后年如何,就只有天知道了。
“多谢主簿解惑,您可知慕容冲施政、为人若何?”
“在下未在河东为官,也只知道一些传闻,此人被陛下外放时,只有十三四岁,虽然名为太守,但彼时政事大都操于佐官之手,十多年下来,平阳郡的治理倒是非常不错。”
这一点与权翼给的文书倒是能对得上,平阳每年缴纳的赋税,基本都在合格线上,有时候还会超出许多。
尚书台的政令,也没有胡乱应付过。
姜瑜疑惑道:“难道此人真是个干才不成?”
“白虏小儿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无外乎其本为燕国王室,门下自然有些人才罢了,那些人当年能治理燕国,一个小小的平阳郡,岂会难倒他们。”
苟辅捋着花白的胡须,出言解释道。
姜瑜恍然大悟。
“倒是有些传闻,说此人阴鸷狠厉,郡中事其实一直是佐官在治理,慕容冲只好涉猎,时常与周边胡人组织围猎,因为陛下……”
寇槐不好意思地停了一下,接着说道:“所以,郡中其余官吏,也不能向庙堂说明情况。”
“哦,还有一则轶事,说是慕容冲有一队百人部曲,全是年轻女子,个个精挑细选,不仅要容貌娇美,还要能骑马使槊,一过二十五,就会被赶将出来,打发嫁人。”
哎,十二三岁的孩子,原本只是个闲散王公,国破被迁居长安,就因为容貌俊美,与亲姐姐一起,倾力侍奉仇人……
必然是心怀怨怼,这么多年下来,多少是有些心理变态的。
“将军既然要去河东,那老夫想拜托将军,切勿放慕容冲过河,此人阴鸷狠辣,我怕,进了关中,会因昔年之事,大肆报复啊!”
苟辅身为皇后族人,对于慕容冲这种多受宠信之人,当然不会有半分好感。
此时也是满面愁容,眼前这个年轻的将军,只带了不到一万人马,就要去河东抵挡二万多的叛军,看来庙堂确实虚弱得厉害啊。
他是做过多年护军的,自然知道胡人是怎么一回事,国家强盛时彼辈倒还
安分,当然不安分的都被弄死了,国家一旦不稳,这些个胡人,必然动荡。
究其原因,还是胡人生产力低下,抢掠来财更快罢了。
姜瑜也正色回复道:“苟公之言,瑜铭记在心,但凡在下有一气尚存,绝不会放贼人过河!”
“好!”
“如此,粮草之事,你放心就是,先随军携带一部分,不日钜鹿公、广平公大军即至,到时候,我郡中自然将粮草送至将军营中,或者将军去河东取粮,也更方便一些。”
“多谢苟公美意。”
姜瑜停顿了一下,又问道:“那慕容泓这团贼寇,又是何种情形?”
……
“参见济北王!”
就在姜瑜面见冯翊太守之时,悦寿也带着勒马驹进入了华阴县中。
所谓山之南、水之北谓之阳,华阴县,顾名思义,正在华山之北,渭水之南,是长安往来潼关的必经之地,但因为潼关的缘故,华阴县城素来不重防御,此地也非郡治所在,城墙低矮,城内也颇为狭小闭塞。
姜瑜自洛阳入关中时见到的,那番驿道蜿蜒,商旅匆匆之景早已不现。
太华绝巘之下,只剩绵延数里的简陋帐篷,与数万人马掀起的烟尘。
病马嚼柳瘿,就连驿道两侧刚刚发芽的杨柳,也被马儿啃食殆尽。
“悦卿,你来的正好,快来快来”
占了县廨,坐拥数万的大军的慕容泓,面上竟然并无多少喜悦,反而忧思过重,见了悦寿,便着急喊道。
“微臣参见济北王!”
悦寿领着勒马驹,以面见君王之礼,伏跪叩首,慕容暐的那些话,已经坐实了慕容泓继承人的地位。
“请起!”
“殿下,此人乃是渭北酋长勒……”
“我知此人,那谁……宿勤崇,你带下去安顿就是。”
慕容泓对着勒马驹冷冷说道:“孤素知汝等渭北杂胡行事散漫,既来投我,须得改改往日作风!
今日扎营,明日就去征粮,若不足额,孤自有法度治你!”
没办法,来投奔他的各种酋长头人,实在是太多了,对于燕国贵种出身的,他还能勉强虚与委蛇一番,对于这种无名之辈,能给他几句话,就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了。
悦寿强忍着,等到勒马驹臊眉耷眼地走出大堂后,才出言劝谏:“殿下,您是知道的,此人颇有勇力,近些年在长城郡北是有些名声的,何不稍加抚慰、拉拢,给些赏赐,以示恩德?”
“国家刚刚起复,正值用人之际,还请殿下礼贤下士才好。”
“微臣此行,招来万余人马,此时正在分批南下,勒马驹是第一个响应的,理应……”
“罢了,此小事耳!彼辈寸功未立,何来赏赐!”
慕容泓不耐烦地摆摆手,又说道:“苻睿大军来伐,如之奈何啊?”
高盖气地胡子都在抖动,立即出言道:“苻睿小儿,此前从未上过战场,苻坚派此人督军,足见氐秦人才丧尽,气运不远,兵来将挡就是!
他将兵五万,华阴的将士难道就少了吗?数万雄兵在手,殿下到底有何可俱!”
慕容泓起身,大怒道:“高盖!到现在连士卒数量都算不清楚,孤封你为军司马,难道是要你吃白饭的吗!
日日吃掉的粮比征来的粮食还多!坐吃山空而已!
士卒数万,皆乌合之众,兵甲不利,号令不行,毫无军纪可言,有何用处!
孤还未治你征粮不足之罪,汝还敢出言狂吠,来呀,拖下去,杖三十!”
“殿下,大战将至,不应体罚重臣,还请殿下开恩,让高公戴罪立功吧。”
悦寿一时也有些头大,他与慕容泓也就最近才开始频繁接触,哪知此人竟然如此寡恩。
“哼!明日再不征够粮食,高盖,你就回你的朔方,继续做功曹去吧!”
高盖性情刚硬,哪里受得了这种侮辱,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他也是燕地大族,出身渤海高氏,燕国覆亡后被迁移至此,在长安期间,因为大肆散布复燕相关的谶言,被王猛发配朔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