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话短舍 作品

第80章 耀兵

晋崩溃后,战乱导致百姓大规模迁徙,南方的当政者不得不设置侨郡,以安置逃难来的百姓、官员与世族,以解决尖锐的土客矛盾。

北方的得势者,也要根据各个部族的势力范围,调整行政区划。

因而,此时整个天下,几乎所有的州郡划分都很是混乱,苻坚平定仇池杨氏后,以武都、阴平这两个仇池故地划为南秦州。

覆灭前凉之后,也重新调整了河州的区划,将陇西郡划入河州。

此时的秦州,只剩下天水、略阳二郡,勇士县,就是秦州的最西段。

这个曾经由汉武帝设置的县,本来在灵帝时被羌人占据,不复存在,前些年,又被秦国庙堂复置,派遣管理,以管辖当地横行游荡的羌人。

可以说,秦国庙堂,对鲜卑人、羌人的压制本是一以贯之的,只不过苻坚本人喜欢笼络各国的旧贵族。

究其原因,还是氐族人口不足,因而没有那么多可以统治地方的人才,而汉人又是胡人内心深处最为防范的,那么剩下的,也就只能是各国的旧贵族了。

只能说,从汉末以来,人才选拔制度的崩溃带来的阴影,一直笼罩着这片土地。

勇士县,已经是非常典型的黄土高原地貌,地面破碎、沟壑纵横,往往想要去的目的地,看着很近,但被深沟割断,需要绕上许多路。

一路行来,大块一点的土地,还能看出曾经被平整、耕种过的痕迹,但大多都已经荒芜,唯有坞堡周边的麦田,麦苗刚刚长出一拃来长,正迎风摇曳,田间地头还是有很多人在忙碌。

此地缺水又比关中更加寒冷,只能种春小麦。

零零星星的几个坞堡,也都是依水源,以夯土而建,姜瑜率大军路过,此地的坞堡,相比关中,明显狭小且拮据很多,只能献上十几匹马,二三十头羊,所谓的坞堡主,也大都是些因劳累而驼背的老人,晒得暗红的脸上全是褶子,但是一问年纪,往往也不到四十岁。

而羌人,就是在这沟壑纵横之中,牧羊为生,风餐露宿,比之有坞堡遮蔽的汉人,更加恓惶。

好多羌人,所牧的羊,还不是自己所有,只是帮助坞堡中的汉人大族模样,以换取基本的生存所需。

这样的生存状态,一旦官府之力虚弱,有豪杰愿意站出来,凝结众人,那造反抢掠,几乎是必然之事。

当然,这也是姜瑜此行的目标,一路夸耀兵马,并拉着十来车的羌人头颅,就是要告诉他们,秦州的官府,并不虚弱,抢掠,是要付出血的代价!

“将军,前面那座山头,就是勇士县的边界,哦,也就是秦州边界,再往西走,就是金城郡榆中县了。”

勇士县令刘阿利,一个随时都笑眯眯的匈奴人,正骑在一匹瘦马上,禀告姜瑜。

旁边,有权宣吉陪同,此二人,竟然在长安太学中,还做过一段时间的同学。

姜瑜自然不好问,他一个刘卫晨部的匈奴人,怎么来秦州最西边做了知县,对于这个扎眼的刘字,也只能心中暗笑。

只是微微颔首,而后又说道:“刘知县,吾虽从军不久,但大大小小的仗也打了几场。”

身旁其他人倒也习惯了自家将军时不时的胡言乱语,刘阿利却只能在一旁赔笑道:“将军善战之名,早就传遍秦州了,吾能与将军同州而居,亦深感自豪。”

“吾并非自夸,只是本将军有个习惯。”

姜瑜稍一停顿,继续眺望着远处山头,继续说道:“就是得胜之后,对于那些害命之贼,吾必然是要筑京观,刻石以记之的。

我看这处山头就不错,也正好是秦州之界,烦劳县令,从县中召些民夫过来,助我完成此事啊。”

姜瑜说罢,用马鞭指了指远处的山头。

“将军有吩咐,下官自然遵从,敢问将军,刻些什么字?”

“权参军与刘县令,都是太学高才,这一路上,冀城之战的经过,也都详知,便书写此战经过便是,本将只有一点要求,尽量简短一些,文字白一些,此地识字的人可不多,要让这些人啊,都看明白。”

“哦,还有这筑京观的手艺,你若不会,我军中可有熟手,可以前去帮忙。”

“下官遵命!”

刘阿利这种在长安太学混过几年的人,自然是心底通透,当然明白姜瑜无缘无故率大军至此,是所谓何来。

连着筑京观、刻石,当然是为了震慑秦州西部大大小小的胡人部族,他知道姚硕德的事情,权宣吉早早前来就是为了拉拢安抚自己,让自己出面,按住勇士县中羌人。

他依托少量的同族人和县中三五个坞堡来治理勇士县,但县里人口最多、势力最强的,还是羌人,只不过羌人在他刻意拆分打压之下,已经分成了几部,自然不能与他抗衡,这种老刘家对付匈奴人的办法,仿佛已经刻进他的血肉里,真是,生来就会。

刘阿利之所以来这穷乡僻壤的勇士县做县令,而不回原部族中,是一个在旁人看来,非常奇怪的因素,此人,是个真正爱慕经典的人。

他之所以来勇士县,是因为经由老同学权宣吉搭线,尚书左仆射权翼,答应他在勇士县任满,便可以升至凉州任官,而那里,是战乱频发的北方,此时的学术中心。

“将军,刘县令,还有个不情之请,一直不好开口。”

权宣吉瞥了一眼身边的老同学,又对姜瑜说道。

“相处久了,刘县令便知我也是个直爽之人,有话直说便是,但凡本将能帮上忙的,绝不推辞。”

刘阿利竟然有些扭捏起来,小心说道:“听闻将军是大儒张炳的关门弟子,曾经在长安之时,早晚笃学不倦,真是令在下好生羡慕啊。

听……听闻张先生有弟子制作出了竹纸,真是薄如蝉翼,白如冬雪,在下厚颜乞求,可否一观。”

“哈哈哈,我当是何事,原来刘县令也是爱慕文华之人,好说,好说,张师已在上邽城开馆授课,说不定刘县令还能有机会前往拜谒呢。

只是此地可不是谈论经典的好地方,今夜,与县令煮酒而论,可好?”

刘阿利大喜,连忙应下后,去准备筑京观的事情。

“墩儿,传令全军,就在此地午食,并休整一个时辰,把那些坞堡主送来的羊都杀了,让将士们吃顿饱饭。

吃饱之后,拿出咱们最好的军容来,就在这秦州边界,继续巡弋两日,让所有心怀不轨的人都看看,什么叫做大秦铁骑!”

“唯!”

朱墩原本就比较壮硕,从淝水出来后,跟着姜瑜,其他都罢了,伙食可没落下半顿,短短半年,现在的他,已经是身高八尺,虎背熊腰的壮汉了,那张娃娃脸上的憨厚也渐次褪去,取而代之的,便是坚毅之下的无畏与狠厉。

姜瑜麾下,对于自家姜将军最满意的,一是自家将军一直战无不胜,二来,就是姜瑜历来对伙食非常优厚,在吃饱的基础上,经常会有肉吃。

此时听到又有羊肉吃,也都非常兴奋,埋锅造饭,煮水杀羊,顷刻之间,临时休息的营地里,便热闹起来。

安排完诸多事宜,姜瑜便在临时搭建的帷幔里,坐在马扎上,阅读起张炳赠送给他的兵书来。

虽然有了竹纸,但人们总是一下子转不过弯来,还是仿照编制竹简的方式,将竹纸粘连成卷轴,再书写其上。

姜瑜虽有心提出跨时代的书册编订之法,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似乎,后世盛唐之时,人们使用卷轴,倒也别有一番风味,好多事情,没有必要强行跨越。

“将军,有几个胡人酋长求见。”

姜瑜抬眼回复道:“让他们进来,要是带了羊做礼物,就直接让将士们杀了。”

正巧,坞堡主们献上的那些羊,根本不够五千大军一餐食用,原本是打算掺杂些马肉进去的。

“吾等拜见将军!”

不一会,五个羌人酋长,尽皆匍匐在地,七嘴八舌地叩拜道。

“诸位请起,都挨个介绍一下各自的名字和部族,让本将看看,是否有人参与了抢掠冀城的恶事!”

几个羌人酋长,看着这个满面轻松的年轻将军,此刻更加惧怕起来,他是年轻,他外面的五千铁骑可不是假的,那姚硕德好大的名头,两万余人,这才撑了几日啊。

“报,报将军,我们从来没去过冀城啊,县令大人可以我们几个作证的!”

“不急,介绍便可。”

姜瑜说着,示意赶来的书吏,开始书写记录。

“是,我叫庞他恶,我们部族一般就在县城以南放牧为生,嗯,部众,大概,不到一千户。”

说着,瞄了一眼正在记录的书吏,想了想方才进门之时,夺下他们身后牛羊的那些士卒,那些凌厉的眼神,他这一辈子似乎从未见过。

零零总总,这五个人,实力相差不大,合起来大概四千来户,极限之下,户抽一丁,也能强行拉出来四千轻骑,在这个西北小县里,当真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但观这几人言谈,相互之间还多有龃龉,姜瑜此时才更深刻的意识到,这个刘阿利,也是个其貌不扬的人才。

“诸位头人,你们能听从刘县令的命令,没有跟随姚硕德那样的乱臣贼子,前去作乱,本将很是欣慰,这,也是你们的幸运,之后,你们可要去谢谢刘县令。”

姜瑜又转头指着朱墩道:“这位,是陛下亲封的虎贲校尉,你来告诉诸位头人,冀城下,我军战果如何。”

朱墩从姜瑜身后跨出,向前一步,直直盯着几人,说道:“冀城之战,用时一日一夜,先后斩杀作乱贼子三千余,俘获五千余,战马牛羊甲胄兵器无算,后又自俘虏之中,抽杀参与掳掠冀城的贼子千人。

今日随军到此的四千余首级,正运往那座界山上,筑造京观,以慰冀城死难百姓在天之灵!”

朱墩最后一句话,明显是给在场的这几个头人留了面子,安慰亡魂,放在冀城的山上不好吗,为何要不辞辛劳的运至此处。

“将军威武,斩杀作乱贼寇,我等部族也能安心牧羊。”

几人当然只能继续伏低做小,本来按照他们的心思,躲远一些,该放羊放养就是,过了这一阵子就好,如此精锐大军,怎么也不可能长留在他们这种穷苦地方。

可是昨天,刘县令就遣人强令他们必须前来拜谒,逾期不至者,是要被逐出勇士县的。

“几位头人,俺莫大胆也是羌人,已经在将军麾下作了校尉,我给你们说,我家将军,自从军以来,就没吃过败仗,什么慕容永、慕容冲,还有这个不知死活的姚硕德,那都是我家将军的手下败将!

俺实话说了,冬日里,俺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现在,你看看我麾下将士,哪个不是,那个啥,壮硕有力,你们在这穷地方放羊有什么前途,还不如跟了我家将军。

我家将军,分战利品可是非常公平的,这几仗打下来,别说我,就是我手下的士卒,存下的钱财,也能买十几头羊。”

莫大胆滔滔不绝、苦口婆心地劝说道,当然,言语之中,也颇多夸张之处。

几位头人听了这话,心都快凉了,这个年轻将军,难道真要伙同那刘阿利,吞了他们不成。

“好了,好了,莫校尉,你也是见了同族,太过热情,歇一歇,让几位头人吃上一碗咱们军中特色羊肉泡饼,再谈其他。”

姜瑜说罢,示意亲卫将已经做好的午食端上来。

又笑道:“诸位头人莫怕,本将绝不是要吞并尔等,趁热吃,吃完再说。”

莫大胆的热情,还真是吓到他们了。

姜瑜带头,其他几位立即狼吞虎咽起来,几位头人,也小心跟着吃起来,还别说,虽然他们是牧羊专业户,但如此美味的羊肉却是第一次吃到,再泡了胡饼,就这透亮的白汤,更是有一番风味。

“诸位,虽说本将不会吞并尔等,但是,国家正值危难之际,你们,也要出力才行!”

有个头人忍不住打嗝,姜瑜瞄了一眼。

“莫校尉,给你两天时间,从五位头人部中,拣选一千丁壮出来,至少一半要有自带马匹武器!

各位头人也莫要藏私,儿郎们出征在外,当然要给他们最好的。

两天之后,我来检阅,能完成吗!”

“末将保证完成!”

“还有,我听刘县令说,勇士县,可是有六大胡人部族啊,怎么只来了五个头人?

剩下一个,既然不想来,那也就没有必要再存在于勇士县了!

虎贲校尉,此事交由你来做,也好让几位头人看看咱们将士的实力,免得为即将随军出征的自家儿郎们,担心呐。”

朱墩闻言会意,拱手领命,这一路上的几个县,都处理过这种事,已经有标准流程了。

擒杀部族头人及其亲眷,剩下的部落民众,交由县府直接编户齐民便是,来年,还能多一份税收呢。

乱世已至,姜瑜必须用杀戮,来震慑更严重的杀戮。

只是坐下五个羌人头领,有胆小的,已经开始发抖起来。

这一碗羊汤泡饼,也太贵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