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狭小破旧的县廨中,姜瑜、权宣吉、刘阿利三人,围炉而坐,西北的夜晚,总是带些寒意。
刘阿利嘬了一口杯盏中的热茶,说道:“将军方才过奖了,收拾几个羌人部落根本不算什么,能把他们保下来,才是难事。
想必您是知道的,当初,陛下复置勇士县,主要是来扼制乞伏鲜卑部的,乞伏国仁到现在还是前将军,下官这几年也是殚精竭虑啊。”
“乞伏鲜卑的事情,吾听赵刺史说过一些,烦劳刘县令说一说他们的情形,尽量详细一些。”
“启禀将军……”
“照常叙话就是,刘县令不必多礼。”
“是,将军。
乞伏部早年从河套迁居陇右,也是融合了高车等多个部落,早年全据苑川、勇士川,在度坚山、麦田无孤山、度坚山之间来回游荡,其部族中应该有不少人会耕作,但主要也是放牧为生。
建元七年,时任秦州刺史王统,哦,也就是现在的南秦州刺史,率军一万余前来讨伐,乞伏国仁的父亲司繁率军三万,双方就在这勇士县中对峙。
不过王刺史技高一筹,另遣一军绕小路,直取乞伏司繁藏在后方度坚山的部民,仅一战,部民五万悉数投降。
司繁归降于陛下,被封为镇西将军、南单于,留之长安,建元九年,陛下将勇士川的一大半设置为勇士县后,便放已经衰弱司繁回归族中,率军跟随陛下讨伐凉国,第二年,司繁卒,其子国仁承袭了镇西将军的职责。”
“也就是说,陛下将勇士县以西,划给了乞伏部?”
权宣吉接过话头,说道:“此事,家父倒是说过一些,乞伏部虽然不过两万余户,但在陇西,除却羌人之外,已经是首屈一指的大部族了,当年陛下与丞相的意思,是要拿他们来牵制羌人,并且,保障陇西至凉州的道路畅通,因此,多有厚待。”
“是啊,南征之前,陛下以乞伏国仁为前将军,统帅本族精骑五千,还有五千精锐禁军,为全军先锋,那时我还只是个羽林郎,远远望见过此人。”
姜瑜也回想了一番原主的过去,又心中暗自感叹,真是世殊时异啊。
“将军,自建元十五年,下边便来了勇士县做县令,这么多年下来,对于乞伏国仁,倒是颇有了解,不是下官要攻讦前将军,此人真是心怀异志!”
“刘县令有话便说,南征伊始,此人与其叔父做得一出好戏,彼时在场的所有人,就都明白此人心思了,只是淝水之后,庙堂要顾及的,实在太多,暂时,还顾不上他罢了。”
眼下的局势,明眼人都能看明白,姜瑜也不藏着掖着。
“将军快人快语,真是令下官佩服。
这乞伏部啊,卧在秦、河、凉三州之间,就像一只大虫一般,不停地吞并周边小部族。
便说这勇士县,吾刚到此,羌人部族都有七家,其他百余人的小部族,更是有二三十家,现在除了剩下的羌人,还有明天要来拜望将军的十来家小部族,其余的,都被乞伏部陆陆续续得吃了!
非是下官渎职,实在是,吾一个小小八品县令,如何能奈何得了镇西将军、前将军之重啊。
要不是权公答应调任在下去凉州,这么多年,吾早就跑回五原去了,在河套逍遥快活,岂不比此处受气强上许多。”
刘阿利絮絮叨叨,说着说着声音都有了哭腔。
“思义(刘阿利表字),此间委屈,你可向州郡、庙堂,上奏过吗?”
“将军,如何没有,赵刺史做主簿时,还与我亲笔回信呢,只不过我的奏疏,从州中转呈庙堂,就再也没有回音了,毕竟,人微言轻,权公,或许早就忘记在下了吧。
如今的形势,要不是将军率大军亲至,下官恐怕……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
刘阿利说完,也暗自神伤起来,他当然知道,姜瑜不能久留此地。
权宣吉听到此处,只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他知道自己父亲不是个事必躬亲的性格,一个小县令,当年送的礼也并不厚重,哪里会记在心上。
“思义,如此乱世,正该大丈夫奋发之时,何必如此气馁!
若以你来看,有多少兵马,可以继续扼制乞伏部,使其不能向秦州发展?”
姜瑜拍了拍刘阿利肩膀,沉声问道。
刘阿利眼中闪过一丝希望,旋即又熄灭,只抬头看了看姜瑜,回复道:“若是如将军麾下这般精锐,有两千人马,吾可保勇士县不失!”
姜瑜无奈一笑,“实不相瞒,吾麾下精锐,很快要入安定、新平讨伐姚苌,实在不能分兵,但是,赵刺史那里,我会与他相商,两千步卒,五百轻骑,军粮皆由州中派遣,汝守住勇士县两年,如何?”
“这……”
姜瑜起身,轻步走向房门,望着外间的明月,又说道:“听闻思义痴爱经典,吾师张炳,乃凉州大儒,长安太学之名师也,汝虽然官职在身,不能前往上邽面听学问,但经典上有何问题,可以去函向吾师请教,吾师必会回复,此为函授也。”
“思义,可还满意。”
“下官多谢将军成全!”
刘阿利竟然喜极而泣。
“哈哈哈,思义,这是临行前,吾师赠与我的《春秋墨说》,乃凉州大儒郭瑀所著,也就是吾之师祖。
这,也是你一直想看的竹纸。”
说着,姜瑜从行囊里,拿出一个简朴的竹筒,取出其中的书卷,递给刘阿利。
刘阿利小心翼翼地接过,轻手抚摸,一时竟然痴了。
“思义,还不快谢谢将军!”
权宣吉笑呵呵地从旁提醒,他有时候会想,是不是他偷偷送去长安的竹纸,让父亲起了帮扶姜瑜的心思。
“下官失态,下官失态,多谢将军成全,刘阿利必誓死守住勇士县!”
“错了,思义,我只要你在此地扼制乞伏部发展的势头,如若此人真是摆明了要造反,那就不是你能抵挡的,到了那时,我却不要你死,记住,万不得已,你可以后撤,保全自身为上,我不算你失地之罪!”
“圣人有言,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权、刘二人一时愣住,这两位在太学厮混经年,自然比姜瑜这个半吊子饱学多了,搜肠刮肚,也不知道哪个圣人说过这样勘破天机的话。
良久,刘阿利情绪舒缓下来,沉思一阵,又说道:“将军,眼下,却还有一事,或许可以为之……”
次日,姜瑜又带着二人追向已经跨过秦州西界,继续西行的朱墩。
就在他们刚刚绕过已经开始建设的勇士县著名景点——羌人京观。
朱墩领着大军,与迎面而来的乞伏部隔着一条深沟,对峙起来,昨夜此地刚好有些雨水,沟底还有一些涓涓细流。
“来者何人!”
“大秦鹰扬将军麾下,陛下亲封虎贲校尉朱墩领军巡视,你是哪个?”
“区区校尉,前将军当面,还不下马来拜!”
“哈哈哈哈”朱墩一阵大笑,转而厉声说道:“什么狗屁的前将军,大秦哪里有临阵逃脱的前将军,我只闻前将军去讨伐乞伏部的叛贼,不知现下如何了!”
“哼!不知尊卑上下的小辈,速速下马来拜,前将军念你年轻,或可饶恕你出言不逊的罪责。”
朱墩刚要喝骂,高林带着前去探路的斥候来报:“校尉,往西南十里,可以绕过此沟。”
“不急,与这等贼人再骂上一个时辰,将军快到了。”
于是朱墩从亲卫中寻了几个伶牙俐齿、嗓门大的士卒上前喝骂,自己又吩咐身后将士,下马埋锅造饭。
但凡休息时间,说三国的故事,那就是固定节目,那几个上前骂战的士卒当然也是活学三国的佼佼者,一时间轮番上阵,竟然能引经据典,骂的鲜卑人毫无还口余地,只有跳脚的份。
“将军,士卒们听三国听得上瘾,骂战上也不落下风,你看,对面都急了!”
朱墩笑呵呵的指着沟底里,十来个浑身泥泞的鲜卑人,对刚刚赶来的姜瑜说道。
这十来个鲜卑人,都是被骂得气血上涌,冲下沟来,但因为雨后湿滑,又爬不上来的倒霉鬼。
那狼狈模样,看得姜瑜三人也哈哈大笑。
笑罢,姜瑜下令道:“全军上马!昨日,你们吃了勇士县民送来的羊,今日,就到了报答的时候,不久前,乞伏部越界进入勇士县,抢了百姓的牛羊粮食,你们说,怎么办!”
“还,让他还回来!”
“十倍奉还!”
……
士卒们七嘴八舌,呼喝起来。
“好,那就随本将军前去讨要!高林,上前带路!”
大军开动,依旧井然有序,惹得刘阿利啧啧称奇,这种军纪,他也就在长安最精锐的禁军那里看到过,自己族里的匈奴人,是远远比不了的。
对面自然也看清了。
“大兄,对方要绕路过来了,如何……”
“称将军,吾还是秦国前将军!”
“兵来将挡,有何可怕!”
乞伏国仁瞪了眼自己的弟弟乞伏益州,扬鞭大马,迎上姜瑜要来的方向。
不到半个时辰,两军相隔一里,再次铺陈兵力,遥相对峙。
姜瑜麾下五千人马,重骑在中,轻骑分布两侧,但现在就连轻骑,基本的队列,也已经比较严整,至少,第一排,能列出一条直线来。
反观乞伏部,毕竟还是部族制度,虽然来了将近两万人,但又被划分成几个小部族,队伍相当混乱。
姜瑜全军停住,微风吹走烟尘之时,乞伏部的后军,还在人嘶马鸣,叫个不停。
“叱卢虔,如何,乞伏部中,是否还有你相熟之人?”
“我寻常牧人而已,家中父母冻死在雪灾,我一人投军,跟了将军。”
“唉,也好。”
这是姜瑜第一次问叱卢虔的身世,这个年头,底层人太过困苦,问过一些后,非必要,他都不忍心再问。
“叱卢虔!”
“在!”
“护送刘县令,上前讨要被掳走的五千头牛羊马匹,还有一千百姓!”
“是!”
刘阿利小声说道:“将军,是三千头……”
“掳走这么久,牛羊都该下崽了,他乞伏部也该掏些利息出来。”
年轻人,果然霸道,刘阿利心中暗想,在一百精骑的簇拥下,缓步向前。
乞伏国仁听罢刘阿利的一番言语,并未回话,倒是身边的弟弟益州忍不住了,上前喝骂道。
“你一个小小县令,也该来阵前说这等胡话,真当我乞伏部怕了那小娃娃不成!
什么五千头!哪里有那么多,你这是狮子大开口!
还有,勇士川本来就是天王赐给我部的,那些羌人占了我们的牧场,收些租子,天经地义!”
刘阿利朝着长安的方向一拱手,说道:“本县之事或可细论,毕竟只是民间纠纷。
但鹰扬将军有言,前将军去年就来此讨伐乞伏叛贼,将近一年也不回去复命,远在长安的陛下等得有些着急,想必前将军是迷路了,姜将军心善,自然不吝为前将军带路。”
“带路,带什么路?”
“自然是回归长安的路,前将军不愿回去,鹰扬将军自然是要带路的!”
“你!”
乞伏益州不由大怒,他们的父亲,就是被王统带回长安,一年之后,再回来时,已经是药石无救,病榻缠绵几月,就撒手西去,几个没去过长安的兄弟,自然把那里试作龙潭虎穴一般。
“乾归,你带千人,去试试姜氏的成色!”
“唯!”
乞伏乾归是乞伏国仁众多弟弟中最为骁勇善战的,为人深沉雅正,听到大兄军令,只侧身唱了个诺,便握紧手中铁枪,招呼麾下部众,打马前出。
不提叱卢虔慌忙护刘阿利会阵,姜瑜见状,只对朱墩说道:“尽量抓活的。”
“是!”
朱墩、韦豹,带着杨十难一部出阵应敌。
乞伏国仁必然不能被姜瑜的军势吓退,胡人之中,历来尊奉强者,要是不打一场就认输,那乞伏国仁自己的头人之位都坐不稳。
很快,两军相交,乞伏乾归带领的,自然也是乞伏部的精锐,披甲率并不低,但是他们这些年,只顾着欺负周边小部族,并没有面对过势均力敌,或是比自家强的骑军对冲。
双方一轮箭雨之后,朱墩带领军马很快握紧长槊,伏低身体,一言不发,进入冲锋状态。
而乞伏部,一大半的士卒,还在不停呼喝,鬼哭狼嚎,这当然是他们历来壮声势,吓唬小部落的打法。
锵的一声,朱墩与乞伏乾归手中武器撞在一起,二人胯下骏马速度都不慢,只一合,也顾不得手臂发麻之感,只能继续往前冲杀。
双方一轮过后,不约而同调转马头,开始第二轮冲锋。
这一次韦豹打马上前,做了全军锋锐。
对方,还是乾归在前。
“拿命来!”
还剩十步,韦豹大喝一声,停槊直刺,乾归亦是举枪挑去,于此同时,朱墩疾驰向前,想要出其不意,将对方挑落马下。
千钧一发之际,乾归身后两名亲卫挺身而上,以身体挡住朱墩长槊去路,朱墩只得刺死此人,而后槊杆横扫,将另一名亲卫打落下马。
而韦豹的趁此机会,也挑落了乾归的头盔。
又是一阵兵甲刮削的尖利声响,第二回合过后,双方又是不约而同地退回本阵,并没有再发动冲锋。
双方之间的空地上,散落下百余名落马的士卒,其中乞伏部明显居三分之二还多些。
不停哀嚎。
韦豹与阵前,挑着乾归的头盔,肃然而立。
“大兄……”
乾归归阵,刚要请罪,乞伏国仁举手打断,“无妨,盛名之下无虚士,能从淝水下来的人,果然勇猛!
此战失利并非你的过错,你只要记住此战的感觉,明白这是天下精锐之军应该有的样子,回去以后,勤家操练便好!”
说罢眉头紧皱,思索一阵,转头对着另外一个弟弟说道:“益州,去告诉姜瑜,勇士县的牛羊人口,我会如数奉上,还有,如若他日关中容不下他,乞伏部愿扫榻相迎!”
乞伏国仁说完,根本就没有给众人还口的机会,环视一圈,以凌厉眼神逼退跃跃欲试的众人。
而后,看着乞伏益州那心不甘情不愿的背影,又自言自语道:“苻坚穷兵黩武,固执己见,如今落得如此下场,慕容垂、姚苌尽皆反叛,可见天命已不在秦,纵然还有如此骁将能听其命,又能撑得到几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