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话短舍 作品

第83章 燕兴

燕兴,这是建元二十年,天下第四个年号。

夜,华阴县城中一间普通的民宅里,一副名士模样的高盖,与胡人酋长勒马驹,在烛火旁对坐。

此间主人,也不知是已经逃难而去,还是被鲜卑人赶走,或是已经被杀死,院子的西南角里,还堆放着原主人的纺车以及孩童的玩具若干,不大的院落里,只有几个亲卫在站岗,多少显得有些空旷寂寥。

“高参军,殿下派往长安的使者,昨日,回来了。”

自慕容泓起兵以来,一直是高盖在负责全军后勤之事,但也仅仅是个参军之职罢了,就算如此,因为一些必然会出现的差错,他明年的秩禄都已经被慕容泓罚没。

“勒将军,此事虽然算不得机密,但知道的,也就寥寥几人,你是如何得知的?”

高盖语气里,隐含着藏不住的疲累。

“之前我奉高公之命,前往骊山侦查苻方大军的情况,凑巧遇到了返回的使者,路途无聊,就多说了几句。”

勒马驹说着,感叹一声,但并没有停嘴的意思,继续说道。

“在下前来,自然是为了感谢高公救命之恩,要不是高公与宿勤将军那日舍命相救,我这颗头颅啊,此刻怕是已经挂在长安阙下了。”

苻睿死后,大军又返回华阴,慕容泓清醒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将杀人凶手勒马驹绑缚长安,以换取苻坚的原谅。

高盖和宿勤崇带头,众人纷纷劝阻,才勉强拦下,原本有个校尉的头衔,也被拿掉,就连他的部众,现在名义上也不再归他指挥,只是

勒马驹说罢,借着行礼的功夫,偷瞄了几眼高盖,见对方并无不耐的神情,又继续说道。

“咱们皇太弟殿下是不是昏了头,什么与秦划虎牢关而治,眼下羌人起兵,正是氐人最虚弱的时候,打虎哪有打到半死就放弃的,他到底在想什么,这不是等着让氐人喘口气,好卷土重来吗!”

高盖也不答话,捋着胡子,沉思片刻,问道。

“勒将军,你觉得中山王殿下如何?”

勒马驹一下没反应过来,愣了一愣,才说道。

“中山王啊,当然好了,不光长相出众,虽然遭遇大败,但并不气馁,前些天还遣人来褒奖我呢!

不过,就是有些过于宽容,像慕容永那般丧师败绩之人,竟然只是挨了一顿军棍,还继续做他的五品将军!”

“那你愿意支持中山王吗?”

“我?我当然愿意!”

勒马驹脱口而出,而后又小心看看四周,见并无人影,才低声说道。

“高公,中山王难道真要率军返回平阳不成?”

“你从哪里听来的胡话,谣言竟然已经传成了这样!

只不过是军中乏粮,中山王派遣武牙将军慕容永,返回平阳运输粮草罢了,议事的时候多说了几句,想要派遣强军去薛强垒讨回被劫的粮食而已。

放心,中山王覆灭氐秦的心思比任何人都坚定!”

“高公,军议时,我们这些人连个正经官职都没有,哪里能进得去,反观中山王带来的那些人,不说悦公此等青年豪杰,就那手里只有百余参军的部族头人,也有个杂号将军头衔,我等在外间等候之时,真是羡煞我等啊。”

高盖也有些神伤,那刁云出身远不及自己,现在,虽然做着一样的事情,但对方已经是一军长史,而自己,仅仅是个参谋而已。

现在的官职倒不算什么,但慕容泓已经立了年号,复国在即,到时候,论资排辈,一步慢,可就是步步慢了。

尚书令!

这是高盖早就瞄准的囊中之物,虽然他也明白依照慕容泓的性格,更看不上刁云那几个人,但在一些具体的事物上,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与主上发生争执,虽然他一心向燕的心思没有人会怀疑,但以慕容泓的狭猝性子,但凡复国之事能够稍有进展,自己就会非常危险。

“我再问你一遍,你支持中山王吗?”

勒马驹初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想要再问,话到嘴边又生生停住,眼睛骨碌碌一转,他似乎有些明白高盖的意思了。

于是起身离席,伏跪在地,诚恳说道:“在下这条命都是拜高公所救,自然为公驱使,刀山火海,吾都去得,绝不皱半个眉头!”

“好,你去吧,他日或许有用到你的地方,到时不要忘了今日的话语。”

勒马驹行礼退走。

宿勤崇又从偏房转出,就坐在勒马驹方才的位置上。

“如何?”

“干吧!”

高盖起身,站在窗口望月,俄而,又补上一句。

“燕兴,燕兴,任由济北王如此胡闹下去,大燕如何能兴!济北王绝非明主,你我所做的一切,并非计较个人得失,都是为了大燕社稷尔!”

“谁又不是呢!”宿勤崇低声回应。

“你去拉拢部酋,我,找一找悦寿,看看中山王那边的情形。”

说干就干,第二日一早,勒马驹被唤入高盖府中,耳提面命,让他召集百余精锐亲卫,藏于华阴城中待命而动。

其实也说不上藏,掌握所有庶务的高盖,在县廨不远处,为他们安排了一处空院子,勒马驹带人只要藏于其中,无令不要出门就是。

“不知悦公如何看待济北王?”

大下午的,悦寿被唤入高盖府中,屏退众人后,高盖单刀直入。

悦寿并没回应,只是眯眼看着眼前这个忙得脚不沾地的老臣,以他的聪明,当然明白这一句话意味着什么。

济北王慕容泓持有大燕皇帝慕容暐的亲笔诏书,是大燕名正言顺的皇太弟,不说慕容垂,济北王在关中首举义旗,又大败苻睿,真是鲜卑人望所在。

以眼下的局势,慕容暐逃离长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那慕容泓就是他们的君王,作为臣子,作为最早支持慕容泓的重臣,高盖竟然要私下里如此议论君王。

他要干什么,自然是一目了然。

悦寿只是不明白,事情已经筹备到何种地步。

沉思一阵,并不作答:“高公还是称呼我的表字安年吧。”

“同殿为臣,老夫痴长几岁,那就不客气了。”

高盖捋了捋胡须,并不想如此糊弄过去,又问道:“安年如何看待济北王慕容泓其人?此处并无第三人,事关复国大事,还请安年勿要敷衍。”

悦寿当时自告奋勇前去联络中山王,就是因为看不上慕容泓,高盖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他也不愿再退缩。

“那在下就直言了,济北王其人,德望不显,刻薄寡恩,又持法苛峻,不能笼络军心,况且其心志不坚,稍稍挫败便要退却。

连高公这样的忠直之臣都已经难以忍耐,可见其并非中兴之主,大燕在他手里,恐怕也又要横生波折。”

高盖眼神炙热起来,此前他最担心的,就是中山王那边在大事上迂腐起来。

“高公想必也有所耳闻,很多部酋,已经明里暗里,在请见中山王,而中山王殿下,也并未拒绝,反而,多有封官许愿的言语。”

高盖如此着急,就是因为,十多日前中山王慕容冲又自渭北召万人南下,留大军于大荔,自率亲卫至华阴后,短短几日,已经是门庭若市,而慕容泓那边,听说已经在杀奴泄愤。

悦寿却在等着高盖询问他对慕容冲的看法,事实上,要不是姜瑜追的紧,他早已准备越过上党,去投奔还在围攻邺城的慕容垂了。

可高盖就是不问,原因也很清楚,关中,除了长安城里的慕容显贵,并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安年,事情紧急,还请将这份奏疏转呈中山王殿下,并请殿下这几日蛰伏低调,背负骂名之事,臣,自为之!”

悦寿顿时双眼圆睁,他感到震惊的,并不是是这帮人真的要做弑主之事,自高贵乡公事后,这种事又算得了什么。

而是,这么大的事情,他们竟然要将慕容冲排除在外,所谓一份耕耘,一份收获,做事是没有参与,那么划分果实……

悦寿下意识地就要出言反驳,旋即又想到慕容冲一路以来的模样,又生生顿住,只起身接过那块被封上的绢帛,对着高盖做个长揖。

口称:“大事,就仰仗高公了。”

说罢头也不回,离席而去,他此刻满脑子所想的,都是再奔邺城。

……

“勒马驹,你知道要做何事吗!?”

火把的光亮,映地宿勤崇脸上全是阴狠之色,高盖拉拢慕容冲麾下的提议,就是他一口回绝的。

“虽说苻睿死后,冯翊的坞堡主们开了窍,能主动送上粮食来,可我知道,军中粮草并不宽裕,高公能给我们杀羊煮酒,自然,是要做大事的。”

勒马驹一脸不屑地神情,来了这许多日,他算是明白了,他最擅长的,无外乎杀人而已,苻睿杀得,慕容泓如何不行!

“你明白就好!”

“县廨之内,有一活人逃出,我拿你是问!”

“末将遵令!”

是夜,县廨之中,先是短暂的喝骂喊杀之声,而后,火光四起。

华阴城内,慕容泓自身的防卫并不严密,县廨狭小,也容不得许多亲卫,勒马驹带人突入,不到半个时辰,县廨之内,不分男女老少就被屠戮殆尽。

至于慕容泓,更是直接被弓箭盯死在县廨大堂之上,临死之前,甚至没有来得及出声喝骂。

闻得县廨内喊杀声终止,勒马驹麾下的士卒还在搜刮财物,外面便涌来抱着柴草火油的士卒,扔下怀抱之物,便将院中所有尸体,抬至屋内。

“点火!”

加了料的木质房屋,燃烧得非常迅速,一刻钟后,已经有房屋开始倒塌。

“走水啦!走水啦!救火!救火!”

“怎么回事!放我进去!殿下呢?殿下何在!”

匆匆赶来的高盖,被亲卫死死拦在县廨前,大声呼喊。

如此大事,中山王慕容冲自然率亲卫到此,他倒是没有上前配合演戏,只是在亲卫的簇拥下,冷冷看着眼前的火光。

“高参军求见!”

慕容冲自然听到了几层亲卫之外,高盖的呼喊声,此时,咧嘴一笑,说道。

“放他进来吧。”

火光之下,真是无比妩媚而阴鸷。

“殿下,县廨突然起火,老臣今日出城分发钱粮,赶来之时,已经……已经是……”

说着,老泪纵横起来。

“嗯?”

慕容冲似是对这个解释并不满意,高盖匆忙回头,呼喊道。

“勒马驹,你是第一个到此的,快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勒马驹匆忙上前,但被慕容冲亲卫拦住,只能交出随身武器,三两步伏跪在慕容冲马下。

“启禀中山王殿下,在下也是恰巧路过,见院内起火,匆忙带人去救,但无奈随身士卒,实在是太少,抢救不及……”

“是吗?”

慕容冲浅浅一问,勒马驹想起自己还沾着血的刀,顿时汗流浃背,不知如何去答。

“启禀殿下,前几日,皇太弟剥夺了勒马驹的部众,其麾下确实没有多少人马,今日也是老臣唤他入城,本想安排他一些简单的后勤事……”

“罢了,你们一个个干干净净地就好。”

“但是,孤一定要见到兄长!还有,听说火起之前,又喊杀声,高盖,你要给我一个答复!”

说罢,也不管还在救火的士卒,调转马头,领军离去,连夜出城北去。

伏跪在地上的勒马驹微微侧头,瞥了一眼高盖,心中已经是万念俱灰。

……

“启禀殿下,昨夜火势太盛,请恕臣等无能,皇太弟殿下已经……已经很难找寻。”

次日午后,高盖等人伏跪在大荔县,县廨大堂之下,沉声禀告。

“是谁干的。”

上首传来慕容冲并无情绪的声音。

“启禀殿下,乃夹在在大军之中的氐人奸细所为,昨夜,宿勤崇将军已经带人将彼辈斩杀殆尽,其头颅,就在院外的马车上。”

“死无对证吗?”

“请恕臣等无能,让那头人带残军跑了,勒马驹为将功折罪,已经带人前去追捕。”

许久,上首并未传下任何声音。

高盖微微抬头一看,见慕容冲正死死盯着他们,那一瞬间,高盖死死顶住退缩之意,与其对视。

十几息后,高盖迎着慕容冲的眼睛,大声说道。

“皇太弟殿下不幸薨逝,陛下又被困长安,有道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十万大军亦不可一日无主!臣请中山王殿下登皇太弟位,率我燕人覆灭氐秦,营救陛下,为先皇太弟复仇,重立燕国社稷!”

“臣等请中山王殿下登皇太弟位!”

高盖身后十几个大臣重将,皆仰头看来。

慕容冲收回眼神,起身踱了两步,昂首说道:“尔等须知,孤之兄长,大燕皇太弟,乃是烈祖景昭皇帝血脉!”

纵是慕容冲,离开未央宫后,已经性情大变,对于很多事情,已经不甚在意,本来与慕容泓也并不亲近,但说到底,那是自己的兄长,如今落得个尸骨无存,如何不叫人心惊!

袖子中,捏着高盖那封颇为露骨的奏疏,又是气愤,又是无奈!

眼看慕容冲面色不虞,悦寿出言道:“虽然战事一切都要从简,陛下于长安城中也早有言语,但礼不可废!”

说罢,对众人使了眼色。

三辞三让嘛,懂的都懂,一切为了兴复大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