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雀元年,这是姚苌为自己取的年号,也是当今天下的第三个年号,五兄姚襄战死的那天,前往投降的路途上,他看见一只白雀直直往南安方向飞去,羌人尚白,白雀,乃祥瑞也。
“今百六之数既臻,秦亡之兆已见,以将军威灵命世,必能匡济时艰,故豪杰驱驰,咸同推仰,明公宜降心从议,以副群望,不可坐观沈溺而不拯救之。”
安定郡安定县的县廨之上,大将军、大单于、万年秦王姚苌,正在独自咂摸着尹纬的话。
虽然这话,已经过去许多日,但依旧让他回味无穷,尹纬的话真是说到他心坎里了,天命、大义、人望一样不缺。
姚苌心底还有一丝懊悔,真是这么多年,小心翼翼,殚精竭虑,想不到,真要成事,竟是如此容易!
早知如此,又何必在苻坚面前,唯唯诺诺那么些年。
可笑自己不久前还因为苻睿之死忧惧不已,现在想来,苻睿死得好啊,正当其时,这明明就是上天不再眷顾氐人的明证!
自己派去拜谒苻坚的那两个亲信,更是死得其所,要为他们记功,厚待其后人!
尹纬,真是个人才啊,虽然被那姜氏小儿关了一个月之后,整个人有点奇怪,但并不妨碍他依旧是个大才,嗯,此人可为宰辅之才。
有时候,他不得不怀疑,当年兄长兵败苻坚之手,二十来年,自己是不是被压抑得太狠,以至于从心底里就惧怕苻坚。
去年,苻坚起了南征之意,群臣尽皆反对,自己也拿不定主意,本来要随大流的他,听说慕容垂出言支持后,立刻恍然大悟,随即也跟着去支持苻坚。
不得不说,慕容垂这个老贼,还是想得更深远,胆子也更大,更能抓住时机,南征南征,成了,天下一统,他们自然不失万世公侯之位,败了……
“哈哈哈。”
想至此处,姚苌不自觉地乐出声来。
要不是河北离得太远,道路断绝,他真想遣使去恭贺慕容垂,听说,他已经称了燕王,真不知道现在还被扣在长安城里的慕容暐,作何感想,慕容氏,还真就慕容垂一个豪杰啊。
至于慕容泓,姚苌根本就看不上此人,苻睿都死了,不趁机掩杀一鼓作气夺下长安,而选择退军,要成大事,怎能如此怯懦。
姚苌自然没有为他人担忧的道理,他只是可惜,如果慕容泓夺下长安,他姚苌自然更加师出有名一些。
不过也只是随便想想,此时的他,对于时局,还是相当满意的。
“臣尹纬,参见明公!”
尹纬已经是这个秦国的右司马,如今只是草创,一切官职只是依照军中所设立。
但地位在尹纬之上的外人,也就是其族叔尹详,还有南安庞演二人而已,其中庞演能得高位,只不过是因为同为南安郡出身,其族人早就跟随姚戈仲,迁居滠头,姚苌必须要给这部分人,一个高位而已。
但是由于率先劝进的功劳,当下,姚苌的众多谋士之中,还是尹纬最受宠信。
“尹司马,军务繁忙之中,特来见朕,所谓何事啊?”
一声朕,真是好听,这就是称孤道寡的感觉吗。
姚苌自然知道,被苻坚禁锢,在长安徘徊多年,而郁郁不得志的尹纬,最喜欢别人称他的新官职。
“明公,有从冀城逃出的零散士卒说,姜瑜在冀城,大败征西将军。”
姚苌不满地哼了一声,大概是因为自己美好的幻想被无情的现实所打断,又不得不去思考要成大事,必须要面临的诸多困难。
“姓姜的小子自从败了慕容冲,真是壮得厉害,朕幼弟硕德,仓促聚兵,自然不是对手,说说吧,详情如何?”
尹纬将探听来的零散消息,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拼凑一番,倒也说了个八九不离十。
“一日一夜,我两万大军有坚城为凭,还被击溃!这……”
一瞬间,姚苌竟有些梦碎的感觉。
“主公明鉴,冀城臣曾经去过,城墙年久失修,并不好防守,况且,征西将军麾下的将士,匆匆招募,并不习惯防守城池,白日间,征西将军本人率军出城对战,被姜贼冲散,好似并未能返回城中,一时失利,明公切勿挂怀……”
尹纬自然很怕姚苌失了心气,一个劲地劝慰道。
“那依尹司马之意,眼下,该当如何,这小小的安定郡,已经聚集了五六万的人马,必须要有所作为才是。”
姚苌作为羌人之主,他必然是要为穷困多年的羌人,谋取出路的,关中的富饶,他麾下的所有部族,早就垂涎欲滴了。
“主公,臣的心思从来没变过,聚兵十万,直取长安,况且慕容泓那么多人马,现在也不会闲着!
只要苻坚一死,剩下的氐人余孽皆不足为虑,再与鲜卑人和谈罢兵,任其东归,而后,整个关中,必然是明公的关中!
关中既已得手,天下,便可图之!”
尹纬其他方面都好,唯有军略上有所欠缺,他从来没有进入过氐秦庙堂真正的核心里,也从未经历过战事,对于苻氏的家底,还是缺乏足够的了解,以为自己的麾下的羌人,真能和百战老氐相匹敌,因而显得十分激进。
曾经的万里之国,哪里会如此简单,苻坚最后的家底,还没有完全亮出来呢!
但关中又不能不进,渭北这种穷地方,别的不说,养兵都费劲。
看着姚苌一言不发,尹纬自然明白自己的策略太过激进,何况姜瑜以五千打破两万羌人的事情,又让他重新评估了羌人的战力。
随即又看了一眼主座中的姚苌,开口说道:“主公,若是直下长安太过激进,那不妨东进新平、北地。
自鲜卑人去后,这两郡空虚的厉害,得之易如反掌,我们占据三郡之后,能纠集更多的部众,对于长安,更是居高临下之势,到时候,鲜卑人在东,我军在北,苻坚必然惶恐!”
“尹司马,擂鼓聚将!”
“唯!”
要说此时的姚苌帐下,也是人才济济,一则关中陇右本来就是羌人盘踞多年的地盘,听闻姚苌起兵,远近羌人部族纷纷来投,姚苌可不是一毛不拔的慕容泓,封官许愿不在话下。
二则,姚苌继承父兄家业,作为后赵末期能左右北方局势的三股势力之一,虽然失败,但精华仍在。
三来,可能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九品中正的选官制度下,总是有太多不得志的大族旁支和寒门子弟,就算大族,分散投资,也是家族屹立不倒的看家本事。
不多时,敝塞的官廨大堂,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本来身量不高的姚苌,也只能站在案上,方便号令群臣。
还是未央宫宽阔些,看着堂中人头攒动,姚苌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尹纬瞥了一眼在案上出神的姚苌,随即带头,领众人开始下跪参拜。
“臣、末将、阿弟、小的……参见陛下。”
动作、声音皆是参差不齐,尹纬都喊完一遍了,后面竟然还有人傻呵呵地站着,无奈,只能带头,又喊一遍。
“众卿平身。”
父兄皆未称王,姚苌只能尽力模仿着苻坚的动作语气,只不过与他的大臣重将一般,生疏得很。
又是一阵噪杂,尹纬不住地咳嗽多次,堂内才渐渐安静下来。
“天下丧乱,百姓饥苦,朕承天应命而起,当不能坐视不管,如何讨伐贼人,众卿可有高策献上?”
尹详作为群臣之首,自然是当仁不让,在安定许多时日,有心人总是有些想法的。
“陛下,眼下诸军新附,甲胄、兵器、马匹还有诸多器械都不足,粮仓也不充裕,况且各部杂乱,军令不一,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全军整编训练,攻略周边郡县,开炉冶铁,制造军械……”
主管后勤的尹详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还未说完,身后就有羌人将领不服,大声叫嚷道。
“尹长史说的这些东西,长安府库中怕不是都堆满了,打下长安,自然都是陛下的,什么开炉冶铁,俺们是来建国立功的,又不是来打铁的!”
见姚苌并未出言呵斥此人,庞演适时向前挪动半步,开口说道。
“陛下,尹长史所言,当然是堂皇正道,可自古夺天下,哪有准备万全的,想当年,氐人苻洪,便是不顾一切抢入关中,我们羌人才痛失先机!
所谓一步慢,步步慢,我等在这荒凉的安定郡耕田冶铁,鲜卑人却在华阴秣马厉兵,跃跃欲试,长安被鲜卑人先行夺去了怎么办?
陛下,我等难道还要再失一次先机吗?
我知道有人会说鲜卑人一心东归,可依我看,能拿下长安,为什么要东归,这天下,哪里能比关中还好呢!”
“不错,就算届时鲜卑人要东归,必然要将关中劫掠一空,留一片破烂给我们,岂不可惜!”
又有人出来帮腔。
尹纬暗中叹了一口气,虽然陛下感念尹详的父亲尹赤的功绩,延请叔父做了左长史,可自家叔父从未出仕,这么多年僻居乡,都快成了庄稼汉,所议之策,太过求稳。
“依我看,氐人在淝水之后,元气大伤,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陛下不妨与鲜卑人结援,共取长安,大不了到时候所得财货人口,一人一半就是!”
太子姚兴闻得此言,再也忍耐不住,当即出言反对。
“党将军,此言差矣,长安乃是我大秦未来的国都,自家国都怎能容得鲜卑人肆虐!
依儿臣之意,当攻略长安周边,救助百姓,获取粮草,壮大自身,对长安行围困之策,等陛……苻坚自己投降。”
在他心底里,此时还是有些矛盾的,这位被苻坚养大的羌秦太子,受了多年的儒、佛教育,对于王朝过渡,最希望的见到的,还是尧舜禅让之举。
要说他忠于苻坚,当然是笑话,自司马代魏之后,天下还哪里有忠字可言。
蜀中名士李密之作《陈情表》有言: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
他对苻坚的感情,更多的是一个孝字,自听闻父亲起兵的那一刻,潜出长安,狂奔渭北,一路上,姚兴心里,给苻坚规划的未来,就是体面禅让,而后回归乡里,享二王三恪之礼,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左司马姚晃,听见侄子如此稚嫩的言语,微微一摇头,出言道。
“陛下,臣弟以为,尹长史攻略周边郡县之意,非常可取,如新平郡,近在咫尺,本就有许多羌人部族,又无氐人大将驻守。
而北地郡,自鲜卑人南投慕容泓以后,也很是空虚,我军应该先拿下此二郡,厉兵积粟,以观时变则可。”
“左司马之言切中当下要害,臣附议。”
尹纬自然知道这个策略真正切中了自家陛下的心意,紧跟着出言支持。
庞演方才只是出言反对,并没有提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见两位重臣意见一致,自然明白这便是姚苌的意思,但又唯恐落后,又出言扯出鲜卑人来。
“臣以为,当派遣使者与鲜卑人修好,咱们羌人本就与慕容鲜卑无怨,燕国覆灭,陛下也未曾参与,眼下更该合力诛灭苻氏,至少,关中不能演变成三方混战。”
言毕,堂下一片附和之声。
对于听劝这一点,与苻坚不同,姚苌因为刚为人主不久,并没有尝到威福自专的甜头,还很善于听取臣下意见。
见堂下众人再无新的言语,清了清嗓子,说道。
“能得众卿相助,朕心甚慰,诸位多多献策才好,朕不似那苻坚一般刚愎自用,是听而善纳的。
诸位说了这么多,朕听下来,无外乎两条,一则,攻略新平、北地,二则,与华阴慕容泓修好,都是远见卓识也!”
“左长史尹详,继续负责全军后勤事,粮草不能有缺,兵甲军械也要去想办法!”
“臣遵旨。”
“兴儿,我让尹司马辅佐于你,留军两万,替朕守住安定,继续招募军士,可乎?”
“儿臣必不辱使命。”
姚苌欣慰地点点头,这个儿子缺乏的就是历练,就是独当一面。
“庞长史,结好鲜卑人确有必要,既然是卿的提议,那便一事不烦二主,烦劳卿走一趟华阴,带上显儿与崇儿,告诉慕容泓,苻氏覆灭之前,朕不会碰他一兵一卒!”
这是要送质子给慕容泓,堂中有人想劝,被姚苌凌厉的眼神所制止,为了大事,他并不吝啬。
“其余诸将听令!”
“臣(末将)在!”
“与你们两日时间准备,后日大军开拔,先下新平,再取北地,朕倒要看看苻氏,还有多少家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