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安书将文件推向郑仪,语气平淡:
“看看这个。_k?a.n?s_h`u,p¨u\.*c~o·m¨”
郑仪接过,发现这是一份尚未公开的《关于优化营商环境的若干意见》(征求意见稿),抬头盖着省委办公厅的章。
“下个月要发,涉及企业监管和劳动保障的平衡。”
程安书的目光透过镜片,锐利而深沉。
“王振国的版本太激进,直接要求‘企业欠薪入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郑仪迅速翻看文件,立刻明白了。
这是试探。
如果他一味站在王振国的立场支持“欠薪入刑”,那就说明他只是个不懂变通的理想主义者;但如果他全盘否定,又显得缺乏原则。
程安书要看的,是他能否在“雷厉风行”与“权衡利弊”之间找到平衡。
翻到最后一页,郑仪沉思片刻,开口道:
“这个‘欠薪入刑’的条款确实有必要,但可以设置门槛,比如‘恶意欠薪且金额较大’才追究刑事责任,同时配套建立农民工工资专用账户制度。”
程安书眉毛微挑:
“哦?说说理由。”
“法治要兼顾正义与效率。”
郑仪放下文件,声音沉稳。
“对恶意欠薪者必须严惩,但也不能让企业因一时资金周转问题就背上刑事责任。而工资专用账户既能保障工人权益,又给了企业缓冲空间。”
程安书没说话,但眼神已经说明一切,这个回答令他满意。
郑仪话锋一转:
“不过,这个文件里还少了一个关键环节。”
“什么?”
“劳动监察的追责条款。”
郑仪直视程安书。
“如果工人投诉欠薪后,相关部门不作为,是否也要承担责任?这才是根治推诿扯皮的关键。”
一旁的程悦眼睛一亮,脸上也浮现出笑意。
程安书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忽然问道:
“如果你是起草者,会怎么写这条?”
这才是真正的考题。·兰`兰+文*学? *无+错_内\容!
郑仪早有准备:
“建议增加‘劳动监察首接责任制’,第一个接到投诉的部门必须全程跟进,处理结果纳入年度考核。同时开通省级督导热线,工人可以直接越级反映。”
既不否定现行体制,又给出切实的解决方案;既坚守了保护工人的底线,又考虑了执行层的现实压力。
程安书摘下老花镜,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吃饭吧。”
他站起身,语气轻松了不少。
“尝尝你阿姨的手艺。”
餐厅的灯光温柔地洒在餐桌上,四菜一汤,家常却精致。程悦的母亲——林教授,一位气质优雅的法学教授,正细心地为每人盛了一碗排骨汤。
“郑仪,听老程说,你今天在论坛的发言很有见地?”
林教授笑道,语气里带着长辈式的温和。
“只是分享了一些基层见闻。”
郑仪双手接过汤碗,姿态恭敬而自然。
程安书夹了一筷子清炒时蔬,似乎随意地问道:
“你知道王振国为什么要办这个特训营吗?”
又是一道考题。
郑仪放下筷子。
他知道,这个问题的背后,是程安书想看他是否真的明白江东省的政治生态。
“表面上是培养青年干部,实则是王部长在储备改革力量。”
郑仪语气平静。
“这两年省里的干部队伍有些固化,需要新鲜血液来打破僵局。”
程安书不置可否:
“那你知道,为什么之前的改革措施总是不了了之?”
程悦担忧地看了郑仪一眼,这种问题已经涉及高层较量的敏感地带。
郑仪却从容答道:
“因为任何改革都是对既有利益格局的调整。有些人怕失去权力,有些人怕影响政绩,还有一些人……”
他顿了顿。^7^6′k·a.n·s^h_u_.¢c_o?m¢
“是单纯怕麻烦。”
林教授突然轻笑出声:
“老程,这孩子比你们厅里那些处长明白多了。”
程安书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他拿起汤勺,给郑仪添了半碗汤:
“王振国敢用雷霆手段,是因为他不用对具体操作负责。但真正落实政策的人却要考虑的更多,一个文件下去,基层能不能执行?会不会引发连锁反应?甚至……”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郑仪一眼:
“执行者会不会因此被打击报复?”
郑仪心头一震,他忽然明白了程安书的立场。
不是反对改革,而是要比王振国考虑得更深、更远。
“所以‘权衡’不是退缩,而是对改革负责任。”
郑仪轻声道。
“就像下棋,不能只看一步。”
程安书微微点头,终于说出了今晚最直白的一句话:
“王振国需要冲锋陷阵的猛将,但任何事业要长久,更需要能在复杂局面中找到平衡点的人。”
他举起茶杯:
“希望你成为后者。”
郑仪双手捧杯,与之轻碰。
茶水澄澈,映出他坚定的眼神。
他懂了。
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中,程安书与王振国并非对立,而是互补,一个负责破冰,一个负责护航。
而自己,正在被双方同时寄予厚望。
晚餐过后,四人回到客厅。
程安书把话题转向了郑仪的过往。
“听小悦说,你是农村出来的?”
程安书递过一杯茶,语气随意得像在闲聊。
“嗯,老家在松林县的山村。”
郑仪双手接过,坦然道。
“父母都是农民,没什么背景。”
程安书点点头:
“政法大学四年,有没有担任过什么职务?”
“大一在学生会权益部,大二开始跟着徐老师做课题,后来当了两年校辩论队队长。”
“谈过恋爱吗?”
这问题来得突然,程悦猛地咳嗽一声。
程安书摆摆手:
“例行询问而已。组织上考察干部,生活作风也是重点。”
郑仪面色如常:
“大学谈过一个,毕业后观念不合,分了。”
他没提林沐晴的名字,更没提林志远的打压,有些事点到即止,说多了反而显得刻意。
程安书抿了口茶,突然话锋一转:
“实习期间,接触过什么敏感案件吗?有没有人试图通过你找徐永康走关系?”
“有。”
郑仪直视程安书的目光。
“大三时有个企业老板想通过我拿到徐老师对某个司法解释的学术意见,开价五万。我拒绝了,并报告了导师。”
“为什么拒绝?”
“因为那家企业涉嫌污染环境。”
郑仪语气平静。
“徐老师常说,法律人的脊梁一旦弯了,就再也直不回来。”
程安书没有表现出对郑仪回答的满意或不满,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他并不完全相信这世上有毫无破绽的人。
但在郑仪的故事里,他至少确认了一个关键点,这个年轻人足够聪明。
聪明到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聪明到明白有些诱惑背后往往藏着致命的陷阱;聪明到哪怕拒绝,也会给自己留好退路。
程安书了解过郑仪的家庭背景。
普通农家出身,父母靠种地供他读书,大学四年全靠奖学金和勤工俭学。这样的条件下,面对五万元的“举手之劳”,能够果断拒绝,本身就说明问题。
“徐永康教学生的本事,我是服气的。”
程安书似笑非笑地看了郑仪一眼。
“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时拿了那五万,现在会怎样?”
这不是假设,而是最后一个隐晦的警告。
郑仪直视程安书的目光,声音沉稳:
“那家企业去年因为污染被查封,老板行贿的案子牵出十几个干部。如果我当时收了钱,现在应该和他们一起在服刑。”
程安书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节奏缓慢而规律。
客厅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钟表的滴答声。
终于,程安书站起身,意味声长地说道:
“年轻人有原则是好事,但官场上最忌讳的就是非黑即白。王振国欣赏你的锐气,我期待你的韧性。”
程安书走到书柜前,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郑仪。
“这是我的私人号码。”
简单的七个字,分量却重若千钧。
在官场上,领导的私人联系方式从来不是轻易给出的。
这意味着某种程度的认可,更是一种隐晦的承诺,日后若有需要,可直通此门。
郑仪双手接过,慎重地收进西装内袋:
“谢谢程叔叔。”
称呼已经从“秘书长”变成“叔叔”,这是双方默契的转变。
程安书满意地点点头,又看了眼墙上的挂钟:
“时间不早了,小悦,送送郑仪。”
程悦送郑仪出门,月色正好,照亮了家属院的小径。
“我爸很少给人名片。”
她轻声道。
“他看好你。”
郑仪望着远处岗哨的灯光:
“是因为今天的发言,还是因为我‘清清白白’?”
“都有。”
程悦停下脚步,直视他的眼睛。
“但最重要的是,他发现你和王振国并非完全一路人。”
这句话印证了郑仪的猜测。
程安书与王振国之间,不是对立,而是互补。
一个主攻,一个主守;一个锐意改革,一个稳控全局。
而自己,
恰好具备双方都看重的特质。
这才是真正的橄榄枝。
不是简单的站队,而是成为连接两端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