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此言,英国公张溶古铜色的脸涨得发紫,他怒然说道。?三·8,墈¨书¨旺+ ^蕞·薪.蟑_結*哽~鑫!哙~
“竖子安敢直呼老夫名讳!”
古人一般称表字和官职,若非是关系亲密之人,直呼大名与辱骂没有什么区别。
话音未落,蒲扇大的手掌已高高扬起,恨不得一巴掌给张允修拍飞出去。
可张允修却岿然不惧的样子,他抬起高昂的头颅,一副铁骨铮铮的模样。
“世伯便打吧!最好将我张允修打成重伤便好!我张允修无事一身轻,今后医馆与西山工坊的一干事宜,全然都可以不顾了......”
“混账东西!”
张溶爆喝一声,可怒火却打在棉花上。
他想起前几日立下契约,见到无烟煤之后,五万两银子已然交付得七七八八。
欠钱的是大爷!
特娘的,难怪当日签完契约,这小子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原来早就算计好了,拿契约当把柄拿捏自己!
甚至张允修有些风吹草动,打个喷嚏什么的,张溶都有些心惊肉跳。
如今这西山工坊上上下下的建设,都指望着这小子,自己银子会不会打水漂,能不能赚回来,也都系于他一人之上。
张溶性子急躁,可也并非是个莽夫。
他不断在心里安慰自己,所谓“金刚怒目,不如菩萨低眉”,一味发怒只会坏了大事。
他深深吸了两口气,胸腔起伏之间,那五万两纹银,终究还是让他,渐渐冷静下来。
平息心绪后,张溶还在心中思量。
实际上,张允修这小子还是有两把刷子。
前些日子里,见识到的那无烟煤,其神妙之处,一点也不输于“千里镜”“大蒜素”等一干物件。
也正是因为此,张溶才会帮衬着对方胡闹,甚至开设这个劳什子“西郊安平营建设西山工坊动员大会”。
他胡闹一点,忽悠着自己的小儿子上台当个“伶人”,我张溶贵为国公,如何能够生气呢?
想到这里,张溶又有些不忿了。
那“伶人”乃是贱业,家庭落魄之人的营生!
寻常百姓,除非是真吃不起饭了,稍微有些书香气,都不会以“伶人”为业。
在传统儒家观念里头,唯有读书入仕才是正道!
像是英国公这般的勋贵,在科举入仕一途上需“勋贵避嫌”,可就算是不读圣贤书,以弓马娴熟,考个什么武举,也是不错的选择。
再不济!待在家中混吃等死,却也比去当什么“伶人”好太多了。?齐~盛+暁′税?惘· ¢罪~辛′彰′节*庚?欣\哙?
老夫是那等缺银子的?要靠幼子上台卖艺扮丑,去寻一些赏钱。
张溶的眼神有些悲哀了,他看到台上激情表演的张元昊,这小子穿着一身直缀,到也是像模像样,可总归是于台上卖艺,甚至流民们还没有赏钱提供,讲到好的地方,便朝着台上扔几个吃到一半的干粮、馒头。
简直是......
一时间,张溶眼眶泛红,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眼见这位国公爷状态不对,张允修忍不住宽慰说道。
“世伯不必觉得丢份,这相声可不似伶人,非是下九流的营生,乃是小侄所创高雅之艺术!”
张溶瞪大了眼睛,里头布满了血丝。
“上台扮丑,以滑稽之态博人一笑,这与教坊司的戏子何异?”
这也不怪张溶激动,古代时期,不论是“伶人”还是“俳优”,亦或是什么“像生”,基本上都是不入流的行当。
这种观念一直以来深入人心,不可能在短时间发生改变。
可张允修却是振振有词的样子,摇头晃脑地说道。
“非也非也,世伯此言差矣,谁说上台博人一笑,便是低贱的行当?
于小侄看来,这博人一笑乃是最为难能可贵。
世伯且看看这些流民们,他们一路从山西而来,忍饥挨饿,风餐露宿,甚至连一口饱饭都是奢望。
同样是人,凭什么京城内的富家公子,便可以四处寻欢作乐,他们便只能成日里苦着个脸,地里刨食?
咱们难以让流民们过上富家公子的日子,却可令他们感受一番快乐!”
“那不还是逗笑滑稽的俳优?”张溶依旧是板着脸,显然没有被说服。
可张允修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
“俳优又如何?俳忧便天生低人一等么?世伯还是书读得太少了。
西汉太史令司马子长于《史记·滑稽列传》中有言,所谓俳优者,乃是‘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
诸如春秋战国时期,楚国的优孟便可以滑稽,来劝谏君王,还有秦国的优旃,同样以滑稽之语,劝谏始皇帝与秦二世,还有那齐国的淳于髡......”
张允修一番引经据典,给张溶都说呆滞了,他本以为对方是说笑,
寻来一名书吏询问,却发现《史记》里头还真有这段。
一时间,张溶觉得自己的认知受到了冲击?
难道这什么“俳优”,真就非是低贱之职?
嘴上不太相信,可张溶心中终究是好受了许多,他紧紧盯着台上的幼子,以及那成国公府的朱应槐,冷哼了一声说道。~微,趣,晓′税~ _毋·错`内\容~
“罢了罢了,逆子既已然上台,便让他有始有终,等待表演结束之后,我再让他下来对峙!”
说这话的时候,张溶咬牙切齿,心里头在琢磨着,回去要如何教训张元昊。
怎么人家说什么便是什么?
你堂堂一个英国公家的公子,竟被忽悠着去当个“俳优”,简直是没出息到了极点!
哪怕张元昊坏一些,坏出点名堂出来,诸如张允修这般,张溶也会面上生气,背地里内心宽慰。
可现在看起来.......
张允修则又在一旁劝慰说道。
“世伯不必太过在心,教育孩子要有耐心,不能动辄打打杀杀,你看我爹教导孩子十分严厉,教出几个儿子都成什么样子了?
唯有我这个不受管教的幼子,还成一些器......”
张溶十分无语地看了一眼对方,这小子还自卖自夸起来了?
然而,一番解释下来,张溶却不似适才那么激动了。
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舞台上,发现张允修倒是没有欺骗自己,台上那二人的表演,看起来并非是“俳优”扮丑的滑稽表演,而是通过三言两句的对话,以对话、讲故事的幽默形式,将看众给逗笑。
似乎真的......文雅一些?
说起来,朱应槐与张元昊二人,平日里便沉迷于茶馆听说,讲起这“相声”来竟也是游刃有余。
却听舞台之上,二人你一言我一语。
朱应槐:“好家伙!这便是败家公子枯燥乏味的生活么?”
张元昊:“这还没完,六月三伏天,我便裹着一整张熊皮大袄,脖子上套着五十两重的大金链子,上头以环相连镊子、牙签、耳挖和小刀四个小物件,家中雇着八个小厮举着蒲扇猛扇风,便连仁民医馆的杨御医也得揣着药匣子跟着......”
朱应槐:就这么遭罪,不死也得脱层皮!
......
听到这一段,张溶脸都快绿了,他吹胡子瞪眼地说道。
“这个逆子,平日里竟在家中如此荒唐成性?五十两重的金链子?这小子也不怕给脖颈压断!”
张允修连忙解释着说道:“世伯稍安勿躁,此乃艺术,艺术便是虚构的,如何能够当真呢?”
为避免对方又闹将起来,他介绍起了这台上二人的身份。
“令郎张元昊的身份乃是逗角儿,他口齿清晰伶俐,讲起故事来生动形象......这朱应槐的身份乃是捧角儿,他思维敏捷,每每都能戳中要害......”
简单介绍一番,张溶才对上头二人的表演有了一丝理解。
随后,二人又来了一段明朝版本的《关公战秦琼》。
舞台上的两人严肃认真的样子,那张元昊又装作关公的粗嗓子。
一本正经,却又言语夸张的模样,顿时让台下的流民们发出哄堂大笑,连连叫好之声不绝于耳。
连张溶也被逗乐了,他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脸上的褶皱自然的拧在一起。
“倒还算是有趣~”
他一边捋须一边感慨着说道。
“关公战秦琼?亏他想得出来,老夫倒还不知道,元昊这小子,竟然还有这般才能,老夫还以为他只会在女人肚皮上使劲。”
终究是一名父亲,张溶能够看到幼子认认真真的表演,并且得到流民们的认可,心里头自然还是开心的。
要知道,张溶养了张元昊这个儿子十几年,甚至都没有见过对方如此认真的样子。
这还是头一次。
从小读书识字,这小子哪次不是玩世不恭的态度?
便连张溶将翰林院的大儒请来,专门为张元昊教导,这小子也同样不买账,甚至将那大儒给气跑了,红着脸对张溶说道。
“国公爷,还请恕下官才疏学浅。”
一个先生也就罢了,个个先生都是如此,就很是能够说明问题了。
本来张溶以为,幼子便会一生这般荒唐下去,却不想在这世间,竟还有令他能够专心的事情?
可偏偏又是“相声”......
张溶还是不能接受“相声”这种形式,然而也在内心宽慰自己,至少比狎妓要好太多了。
况且,台下流民的眼神也做不得假。
台上二人通过一个又一个通俗易懂,且暗含哲思的对话和故事,让原本愁眉不展的流民,变得心情愉悦,反倒是有了个情绪的宣泄口。
流民之间暗含的那种紧张情绪,似乎在这一来一去之间,渐渐消除了?
张溶看在眼里,不由得地感慨说道。
“士元,这相声倒是有些门道,若能够普及到军营之中,对提增一些士气,想来也是有些好处。”
军伍出身的张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此般技艺简单明了,仅仅凭借口舌成篇。
且不拘泥于场所,不论是市井街巷还是军帐营垒,皆可张口即演,十分的便利。
要知道,不论是军伍行军,亦或是在军屯在外的卫所,里头士卒平日里的生活,多是枯燥乏味的。
若能够将此相声,稍作改编,普及到军伍之中,想必能够提增一些士卒的士气。
“小侄正有此意。”
张允修点点头说道。
“此相声之术,实乃是脱胎于北宋时期的‘像生’与春秋时期的‘俳优’,兼采‘说书人’之长,将各类流派全熔铸一炉,小侄再添上些许新意。
例如将经史子集化为内容之血肉。
这相声不同于其他,咱们既不扮丑博笑,亦不矫揉造作。
穿上一身素色直缀,举止犹如书院先生,何来低贱之说?
今后若引入军伍中,融入操演口号还有忠勇典故,必然能够谈笑间砥砺士气,耳闻目染之下,将士们也能斗志昂扬。”
显然,比起报纸的宣传媒介来说,依托相声、戏剧的传播形式,更加能够让人接受。
特别是文化水平不太高的普通士卒,以及流民百姓。
历朝历代,大明的民间识字率算是很高的一批,可能够识字的也不过是少数人。
这戏曲还有相声,便极大解决了这个问题。
张允修甚至可以通过降低文本难度,以更加口语化的形式,让更多的平民百姓接受。
如今,台下流民们脸上洋溢着的笑容,便能够说明“相声”的感染力。
见此情形后,张允修心思不由得活泛起来。
若“相声”真管用,今后自己岂不是可以培养一批相声艺人?
便叫个什么“允修社”“德允社”之类的,还能够帮着老爹张居正,宣传新政的各项政令。
这文本,自己来操刀,再埋下一些“星星之火”,也自然是应有之义。
然而,张溶却不是完全满意,他提醒说道。
“老夫算是信了你,此‘相声’确有独到之处,比之从前的‘俳优’,也更显文雅许多。
然此术终究是小技,可作锦上添花,却不可雪中送炭。
流民们为何闹事?根源在于生计无着,这些人背井离乡之人,反乡亦是绝境。
他们乃是走投无路之人,你想保他们一条性命,就要解决他们的生计。
若非如此,闹将出‘叛匪’来,你张士元也难辞其咎。”
张允修提出建设西山工坊,本来是绝佳的计策。
既能够解流民生计,也能够靠着流民之力,建设起西山的各类工坊产业,堪称是一举两得。
所谓“以工代赈,两难自解”。
然而,再好的方略,若不能落地生根也是白搭。
如今,不单单是流民不理解,就连京中那些朝堂大员、六部堂官听闻此,都皆是不以为意。
这等困境,也正是张溶忧心头疼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