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张溶不是没有道理,甚至是从一个明朝人的实际角度,计算出来的经济账。
中国古代有琉璃工艺么?
在隋唐,乃至于西周春秋,就已经有制造琉璃的记录了。
一直到了明朝,这琉璃工艺也仍旧在继续精进。
晚唐和宋辽时期,东罗马琉璃器皿风靡国内,主要原因还是工艺所致。
当时,西方传来的钠钙琉璃制品,比起国内铅钡琉璃来,色泽要更加透明,所以显得贵重。
到了明朝万历年间,制作透明的钠钙琉璃已是可以实现的技术了。
故而,在张溶看来,于大明朝想要制造玻璃,不单单赚不到银子,反倒是令人招笑。
特别是燃料方面。
琉璃烧制的温度要求较高,且比起瓷器来,工艺也更为复杂,烧制周期相对较长。
想要烧制出一件琉璃器皿,所需的燃料几乎是瓷器的好几倍。
一个很反直觉的事情,后世许多人认为,古代环境没有遭受破坏污染,定然是山清水秀。
实际上恰恰相反,古人对于环境的破坏,同样堪称灾难,甚至因缺乏约束,而更加肆无忌惮。
历史以来,从汉武帝于黄土高原北部实施军屯开荒,到宋时都城开封的宫殿、宅第修建,所需一干木材,还有诸多提供燃料的木炭。
后来,黄土高原地区的水土流失,有气温线南移的成分,过度开垦砍伐同样也难辞其咎。
到了明清时期,相关开垦砍伐达到巅峰。
《皇明经世文编》记载:“自永宁至延绥,即山之悬崖峭壁,无尺寸不耕。”
当然,你让古人去讲什么保护环境,乃是不现实的。
许多百姓饿着肚子,命都要没了,还要顾及怎什么环保?
所谓“柴米油盐酱醋茶”,柴与米在前两位,也对应着砍伐树木和开垦土地。
在缺乏能源的古代,柴甚至被视作极其重要的资源。
不论是烧水做饭,还是冬天取暖,都需要用到柴。
为此,不论是穷人还是富人,都不惜将一个又一个的山头砍秃!
所以,英国公张溶嗤笑着看向张允修说道。
“小子,不论是京城郊外,还是北直隶诸城,即便是木植茂密的南直隶,城池周边哪还有薪柴使用?
你若想要烧制玻璃,必然要从南直隶运来木炭。”
他眼神有些玩味。
“不过.....近得也不是没有,山西晋地多山,还是有些木炭薪柴,可此番下来,若让晋商知道你要办琉璃厂,你猜他们卖你几何?”
张溶十分怜悯地看向张允修,一时间竟然觉得有那么点悲剧。
这小子自己乱花银子也就算了,竟然还要拉着皇帝一起!
无论怎么计算,这比“琉璃工坊”的买卖,都是要亏银子的!
亏得还不止一星半点。
张溶简单计算便知道,想要安置这些流民,建设西山的工坊,起码要个二十万两银子。
这还是在西山的荒地,大都归皇家所有,不计入在内的情况。
简直是造孽啊!
张溶一阵苦口婆心,可张允修却不太领情,他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
“世伯难道不知道,西山上头有煤矿么?”
“土煤?混小子!汝是要气死老夫么?”
张溶气坏了,跺着脚说道。
“京城里头,便连三岁的孩童都知道,西山上土煤中少有明煤,基本上都是有毒的恶煤!尔想要让这群流民去送死么?还是想哄骗京城上上下下官员、勋贵?”
也就是万历皇帝,这种不太明事理的少年天子,会相信张允修的胡话了。
张允修还是一脸淡定的样子,笑着说道。
“世伯不必着急,若我能制取出无毒的无烟煤呢?”
“无烟煤?闻所未闻,简直是绝......”
张溶下意识想要反驳,可又瞬间止住了话头。
从前对方夸下的海口,每个都是天方夜谭,然而每个竟然都实现了!
张溶也谨慎起来,担心自己妄下断言,随后又被这个臭小子驳倒。
他看了看手中的千里镜,能够发明出这等物件,再发明个无烟煤,想必也是轻而易举吧?
于是,张溶颇为谨慎地询问说道:“无烟煤暂且不提,以汝之谋划,这西山工坊,若投产琉璃,一日能产多少?”
张允修摩挲着下巴,细细估量一番说道。
“听闻京城内皇家琉璃厂,全力开动之下,日产可达一二百件琉璃器皿。
侄儿想来,我于西山工坊之下,再开设西山琉璃厂,依托着这些流民青壮,采用更加先进之技术,想要一日一千余件,也不是什么问题。”
他这还是保守估计了,若是流水线和工匠熟练度上来,日产上万件都是有可能的。
可即便是上千件的数量,已
然令张溶有些破防了,他紧紧蹙眉,用质询地眼光说道。
“贤侄此话当真?”
张允修豪气干云地说道:“我可有说过什么大话?”
他确实能有这个底气,自京师瘟疫以来,张允修所说过的话,夸下的海口,无一不是应验成功。
张溶沉默了,仔细想想还真是那么一回事。
质疑张允修?张子维、徐叔明之流的下场,便是最好的明证!
可越是这般,张溶便越加惊诧。
英国公府于京城可是有着不少铺子。
平日里,也经营着一些琉璃生意。
张溶本能的感觉到,若真给对方干成了,那京城的琉璃价格将会迎来一次暴跌!
特娘的!商铺上月才进了一批琉璃,岂不是要血本无归?
不成!定然要赶在这之前出手。
张溶下定决心,脸上却露出有些愧疚的表情,十分纠结的样子,裂开一口黄牙笑着说道。
“那个......士元呐......”
他颇为不好意思的样子,甚至都局促地搓搓手。
张允修一下子便看出了端倪,眯起眼睛说道。
“世伯想要掺一份干股?”
“诶嘿嘿——”张溶老脸一红。“这不是听闻乃是陛下的买卖,我等勋贵世受皇恩,自然也要为陛下排忧解难不是?诶呀~还有这流民......”
不亏是浸淫官场多年,即便是武官,张溶说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张允修不耐烦地摆摆手,很是嫌弃的样子。
“入干股也是可以的,侄儿又不是小气之人,有银子大家一起赚,不过......”
这句不过,着实令张溶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由得忐忑询问说道。
“不过什么?”
“不过入干股可以,我这西山工坊乃是大买卖,几千两银子自然是不成的,起码也得要五万两起步,还签订一干契书。”
“多少???”
张溶吓了一跳,张允修简直是狮子大开口。
毕竟固定资产和流动资金,还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五万两对于一名国公来说,看起来不太多,可那是算上各类家产、田地的。
真要一名国公爷,一口气拿出五万两银子,着实是一笔天文数字。
瞥了一眼对方,张允修悠悠然说道:“若是世伯舍不得,侄儿倒也不强求。”
一听此言,张溶立马正色说道:“士元说得哪里话,老夫既然说了,要为陛下分忧,如何能够退却?
你且等着,今日回去之后,我便将棋盘街十几家铺子典当出去,砸锅卖铁也要将银子给凑上!”
说完这句话,英国公张溶便有些后悔了。
因为张允修是真不跟你开玩笑。
转头,二人便到了仁民医馆,便连保人也是拍马赶到。
张允修抽出一份早已经准备好的契约,拍在书案之上,对着张溶说道。
“还请世伯签字画押吧!签完之后,这西山工坊的皇家买卖,便也有世伯的一份力。”
瞪大了眼睛,张溶端着那份契书看了又看,脑袋僵硬地转向对方,结结巴巴地说道。
“贤侄......老夫银子还没凑齐呢!”
“无妨无妨。”张允修嘿嘿一笑。“世伯之人品,小侄我还是信得过的,这契书上头也写得清清楚楚,三个月之内,结完尾款就可以了。”
“结尾款?”
又是什么新奇词?
然而,张溶还是听懂了大致意思,他目光凝重地转向契书的内容。
可看了一柱香的时间,也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张溶从未见过这般事无巨细的契书!
上头文字极为抽象,可却十分严密,寻不到一点儿错漏。
张允修站在一旁讲解说道。
“亲兄弟还是要明算账,世伯好好看看契书内容,以免今后起了纠纷,如今定好了,今后便不会伤了和气......”
“这是自然......”
喉头滚动了一下,张溶又将目光投向那契书,密密麻麻的文字,看得他实在是有些头疼。
关键是里头不说人话,用得乃是什么“甲方”“乙方”,什么“风险”“责任”之类的话。
张溶看得一知半解。
可他一想到,这个生意乃是皇帝投的,那仁民医馆的赚银子能力,同样也是有目共睹。
最为关键是,张允修这小子是要掘京城琉璃商铺的根啊!
阻止是无法阻止,唯有加入了!
张溶呼出一口气,看了看一些关键的内容,再没了耐性,便干脆拍板说道。
“贤侄既然信得过我张溶,老夫自然也信得过贤侄!”
说完之后,他便十分洒脱的模样,便连印泥都不用了,干脆取出自己的佩刀,在手指上划出一道口子,重重按下了手印
,留下了大名。
“嘿呀~世伯还真是豪爽啊!”
拿起那份契书,张允修越看越欢喜,心里头不由得感慨万千。
转头间,五万两银子便到手了!
还得是明朝人实诚啊!这要是放在后世,对方得反反复复看好几遍,甚至可能要寻一名律师来参详一二,再讨价还价。
看着张允修嘴都要笑歪了,张溶不由得有些忐忑地询问说道。
“贤侄,你该不会欺骗老夫吧?”
“怎么会呢?”
张允修面露正义之色。
“世伯将我看作什么人了?我张允修是那种背信弃义之人么?
我张允修最讲得便是契约精神。
这全京城之正义,我张允修独占八斗!
这样吧,小侄这便带世伯去看看,那无烟煤!”
......
七日之后。
经研究部署,为深刻贯彻落实皇帝陛下的圣谕宏旨,全力推动“西山工坊”建设项目(一期)更好更快落成。
西郊安平营严格遵循皇帝陛下之英明治理方针,以更加平稳安定的姿态,扎实做好流民遣散后的各项安置工作。
同时,为推动西山区域经济建设,保障数万西郊流民的基本生活。
实现“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的目标,以及妥善完成西郊安平军遣散后的安置工作。
锦衣卫指挥同知张允修大人主持召开“西郊安平营建设西山工坊动员大会”!
旨在凝聚各方力量,协同推进“西山工坊”建设项目的顺利实施!
京营提督五军营总兵官、安平军总兵官,英国公,少保,太子太傅张溶大人,躬临襄赞此会。
——
看着临时搭建起来的戏台,张溶不知道张允修这小子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在那戏台之上,也没有任何布景,甚至便连台上的“伶人”也是不伦不类。
舞台上仅仅摆上一个小方桌,两名穿着青色直缀的书生,站在方桌后头,对着下头的流民们面露微笑。
看他们一本正经的模样,又似乎是“像生”?可二人又不像是会口技的样子。
说他们是“俳优”?
然“俳优”这类滑稽逗笑之人,往往装扮夸张,哪有像他们一般一本正经的。
却又像是说书先生,可哪有二人并排站立的说书先生?
张溶一脸疑惑,然而底下的流民们却是很兴奋。
今日这场动员会,自然不可能让两万流民都参加,乃是抽取了一些流民中的“乡老”“伍长”,作为代表参加,约莫三四百人的样子。
他们在舞台面前围成一个圈,个个瞪大了眼睛,等待着二人的表演。
对于民间百姓来说,能够看上一场戏便是最幸福的事情。
待到场内平息下来,台上一人终于是开口了。
“诶~今日我二人给大家伙儿讲一段相声。”
此人显然经过一番训习,声音洪亮不拖沓,用词发音也很简单,在场的每个流民都能听清听懂。
“啪啪啪——”
此言一出,还没开始表演呢,台下的流民们便开始猛烈的鼓掌,个个兴奋的样子。
然而,有一人却意识到不对劲。
张溶紧紧皱眉,他掏出张允修送给自己的千里镜,朝着那“伶人”脸上看去,顿时便吓了一跳。
适才太远没认出来,可这会儿他却立即认出来了。
右边这位,分明就是成国公府上公子——朱应槐!
这小子怎么到了这里?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挪动一下视线,看向左边。
看到矮一些那位的尊容,张溶险些气晕过去。
特娘的!这位不是自己的小儿子张元昊么?
张溶知道小儿子成日里跟那朱应槐厮混,却不想厮混到这里来了?
从前这二人便是京城里头,有名的纨绔子弟,张溶想要管教起来简直头疼不已。
本想着再荒唐,也不过是多花些银子,却不想张元昊这小子如此大逆不道,竟在老爹面前当起了“伶人”,甚至还要在安平军里头表演?
一时间,张溶的怒火腾地一下,从心里头蹿起来,脸上憋得通红。
“逆子!”
他大吼一声,便想要冲上前去。
不想被站在一旁看戏的张允修立马拦住了。
“世伯稍安勿躁啊!”
“让开!!!”
张溶怒不可遏地说道。
“张士元!这便是汝说得安定流民之法?这便是能够让流民们安心去西山工坊谋生之法?
老夫的儿子怎么也在这里?还当起来‘伶人’,你这个丧良心的,老夫何时轻慢了你!
老夫......”
此言一出,张溶这位身材魁梧的老将,竟还有那么点委屈,声音里带着点哭腔。
“艺术!此乃艺术!名为相声也!”
张允修一边拦着对方,一边苦口婆心地解释说道。
“世伯不要激动!令郎平日里便在京城为非作歹,小侄这是帮着拨乱反正!”
“世伯不可迂腐!这‘伶人’怎可‘相声’相提并论,我这相声是高雅的呀!”
“嘿呀!张溶你给脸不要脸了是吧!你便闹吧!闹得流民都跑光了,你那五万两银子也就打了水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