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应员?
朝会上顿时哗然。
许多大臣对于这个名字并不陌生,甚至耳熟能详。
此人先前在太医院也算是能力出众,去了仁民医馆之后,更显卓荦超群。
其执掌仁民第三医馆,也算得上是张允修身边的心腹人物。
甚至连不少大臣,都寻过他看病,本以为他定然是“张党”人物,却不想竟“临阵倒戈”。
凭他之身份,跳出来指认凌云翼和张允修,实在不得不说是清流们一步狠辣的杀招。
朝臣们会觉得医馆真的勾结白莲教么?
可朝堂争端中,真相从来都不是最为重要的东西。
一旦王应员的指认坐实,凌云翼首当其冲,仁民医馆自然也不能幸免。
这张允修和张居正,自然也难免受此牵连。
此一石三鸟之计。
“不可胡言。”
万历皇帝端坐在丹墀之上,紧紧皱起眉头,横眉对着张四维说道。
在皇帝的眼中,这名王应员一直以来,都是一名极其贤能的大夫。
于《万历新报》上,都能时不时看到一两篇,其关于各类医疗研究的文章。
从前于仁民医馆,看到各类案牍里的“数据报表”,这名王应员也时常有所署名。
就是这样一名潜心研究医学的大夫,竟然会相信白莲教这种说辞?
甚至还跳出来“欺师灭祖”?
张四维十分笃定的样子:“陛下,这王应员前些日子便到了刑部投案自首,言语间尽是控诉医馆之恶行,其中真相,让此人到朝会上对峙,一问便知。”
万历皇帝紧紧皱起眉头,他看了一眼张允修,随后叹息说道。
“那边宣吧。”
得了皇帝同意之后,没过多久,一名身穿盘领右衽青色长袍的中年男子,缓缓步入皇极门前的广场。
他身上穿着六品文官服,跟从前医馆内的白衣形成了鲜明对比。
然而,这王应员却低着头,根本不敢去看张允修,一路行到丹墀面前,恭恭敬敬地跪拜说道。
“臣王应员谨拜阙下,伏维陛下圣德齐天,福寿安康。”
他这规规矩矩的模样,哪里有医馆大夫的半点风采,着实令万历皇帝难受,皱着眉头说道。
“王应员,汝不在医馆坐堂诊疾,来朝会上做甚?”
皇帝明知故问,然王应员却早就做好准备,恭恭敬敬说道。
“微臣入这朝会之上,不为其他,只为还朝堂一个清明,还京师黎民百姓一个公道。”
徐学谟连忙上前说道。
“王应员,将你在医馆内的种种见闻一一说来。”
王应员看了一眼御座上的万历皇帝,待到皇帝点头之后,才继续开口说道。
“臣本于太医院之中悉心研究医术,月余以来,为那张士元胁迫入了医馆中,本不想参与什么现代医学,可陛下旨意不敢违抗。
初入这医馆之时,微臣仍带一分希冀,望能够为京师百姓尽一分力。
然初至医馆尚且正常,那‘现代医学’也令臣耳目一新,到后来,臣却发现......”
王应员并未有将医馆贬低得一文不值,显然那般说辞太过虚假。
而先扬后抑,显然更加具有说服力。
说话间,王应员重重叩首。
“臣越是在医馆内行医研究,便越发觉得毛骨悚然!阴风彻骨!
此苍生蒙昧,万民受荼毒之际,臣虽九死,亦不敢缄默!
那所谓‘现代医学’,实乃脱胎于白莲余孽邪术,糅合泰西巫蛊邪术!
张士元假借各类器械汤药迷惑百姓,暂愈沉疴,实则乃是悖逆圣贤之道、乱纲常之序!
诸如金针注液、肠腑灌洗,还有大蒜素种种。
看似能治一时之症,实则如饮鸩止渴,今日愈疾三寸,明日腐骨七分!
此等阴毒之计,妄图以夷变夏,颠覆华夏千年医道根本,其心可诛,其行当戮!
恳请陛下明察秋毫,以正朝纲!”
这王应员再扣首,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臣往昔受张士元威逼,未敢直陈其奸,有负陛下之恩德,今幡然醒悟,还请陛下治臣怯懦苟安之罪!”
这一番“控诉”抛出,犹如巨石投入湖水一般,令整个朝堂都沸腾起来。
朝臣们交头接耳的样子,有些御史言官脸上尽是怒然,跺脚痛心疾首地样子。
“骇人听闻!骇人听闻呐!”
当即便有御史出列,重重叩首跪拜,朝着皇帝说道。
“张士元此贼狼子野心!还请陛下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陛下!张士元此人蒙蔽圣听,再以邪义荼毒天下,不可不除啊~”
“陛下~”
清流们显然早已做好准备,便就等着此刻发难呢!
一时间,朝堂上群情汹汹,那
群御史言官,还有“倒张派”的依附者,恨不得将张士元生吞活剥了一般。
这凌云翼之事,倒是没那么多人关心了。
这王应员言辞十分恳切,令不少还在摇摆不定的朝臣,都有些心底犯嘀咕了。
经过上次申时行和曾省吾的介绍之后,朝臣们显然已经对仁民医馆有了改观。
甚至不少人,家里有个什么疑难杂症,也不去寻什么抢手的太医院遗才,便是去寻那仁民医馆的大夫。
那些疗法离经叛道了些,可成效远远大于传统汤药。久而久之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然而现在,诸多大臣们回过神来,不由得有些遍体发寒。
确如王应员所说,这成效难道便无代价么?
世间岂是真有神药,平白无故便有少年郎成神医,提出一个又一个玄妙之医术!
要知道,张允修不过十四岁的年纪,如何不让人怀疑!
这样想来,也不怪人生出疑窦,这“现代医学”从白莲教经义或是泰西邪术之中,获取而出。
“一派胡言!”
率先出列驳斥的,竟然是申时行,他怒不可遏的样子,直指王应员说道。
“王御医缘何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仁民医馆治愈病患活人无数,其功昭昭,天下共睹!
老夫前次已然在那金銮殿上,将条陈事理一一讲解清楚,你今又何故来此攀咬?
‘现代医学’救助万民,乃济世活人之道,尔身为杏林中人,不思悬壶济世之责,却在此恶意诋毁,其心可诛!”
他说话间,那嘴角的白须都在颤抖。
放在半个月前,申时行或许还对“现代医学”呈现怀疑态度。
可学完那些详尽严谨的数据报表,再看到仁民医馆实实在在显现出的成效之后。
他已完完全全被这种奇思妙想所折服!
眼见此人将“现代医学”搭上“白莲教”,申时行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终于是爆发了。
那王应员缩了缩脖子,似乎是被申时行的权势给吓到了,一副可怜兮兮惧怕的样子。
让不少朝臣皱眉,生出些同情心来。
徐学谟站在一旁,悠悠然冷笑着说道。
“申阁老好大的官威,何以闭塞言论,不让人说话呢?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孰是孰非自当要有实证。”
他看了一眼王应员说道:“王御医,你有什么实据尽管呈上来。”
万历皇帝的眼眸更加深沉了,他俯视着有些急切地说道:“王御医,尔可有实据?”
“自当是有的。”
王应员颤颤巍巍的样子,连忙起身恭敬说道。
“还请陛下稍后。”
他根本不敢去看申时行和张允修,小跑到小太监旁耳语两句。
小太监得了冯保首肯后,会意立马朝着广场外匆匆离去。
没过多久,便有小太监用盘子端上来好几个物件,恭恭敬敬地将其摆放在丹墀之前。
万历皇帝身子前倾,不免询问说道。
“这是何物?”
“陛下请听臣细细道来。”
王应员深深吸了几口气,似乎在为自己壮胆一般,当即上前一一介绍说道。
“此乃乌香所制之药剂,张士元以白莲教之秘法,胁迫一干御医研制此药。”
他若有若无地提到。
“这其中乌香需求极大,张士元恐怕是从张首辅那,才能得来......”
王应员这般说辞,很明显就是在暗示皇帝。
去岁那张居正不让陛下你碰“乌香”,结果自己收起来,全部给了自家儿子研制邪术。
万历皇帝脸上阴晴不定的样子,他一拍御座说道。
“让你言罪证,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臣万死!”王应员连忙叩首。
可显然,此话依旧是刺痛的万历皇帝。
却听那王应员又继续说道:“臣想来,自岐黄传世以来,何曾有过炮制乌香之法?乌香自古乃戕害脏腑、蒙蔽心窍之物,为人所唾弃。
唯有荒唐成性之人以乌香为房中之术,还有便是那白莲教匪时常利用其蛊惑百姓,那张士元又是如何能够有其研制之法,研制之后又是意欲何为呢?”
说话之间,王应员高举起两本册子。
“张士元表面传播所谓‘现代医学’思想,实际为离经叛道之举,其中暗含白莲教匪三佛应劫之邪说,有所谓拯救众生,开创清平世界之意,还有诸如内修精气神、妄图以众生平等祸乱朝纲.......”
王应员神情激动的样子,一边说着一边痛哭流涕。
“最是丧心悖理狂之处,乃是那张士元还曾剖刳人腹,逼迫臣等剜取心肺六腑一一取出,为其放入酒缸之中,以供白莲教法会之用!”
他忽而捶地痛哭,甚至连额头都磕出血来。
“此间种种罄竹难书,陛下若是不信,便可寻人去
那医馆内搜查,那五脏六腑尚且存于医馆后堂!”
“哗~”
朝会上的大臣们顿时一片哗然,看向张允修的眼神都有些恐惧了。
这小子竟然干了这么多离经叛道的事情???
这些东西,若是在后世人的眼中,或许能够理解,可在古人的眼里,那个个都是耸人听闻。
特别是这个解剖人体,古人常常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挂在嘴边,将身体的完整性看得极其重要。
这种破坏身体的事情,显然并不符合这个时代士大夫们的价值观。
站在一旁的申时行不免瞪大了眼睛,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张允修。
坑人啊!
大战之前,这小子竟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没有说,这下子简直是百口莫辩。
“如此行径,与畜牲何异?”
那御史杨四知在一旁痛心疾首地说道。
一时间,朝会上议论纷纷起来。
冯保立于丹墀左侧,紧紧皱起眉头,他心中焦急,可却不能在朝会上发言,一个眼神示意之下,身边的小太监当即一甩静鞭,提着嗓子说道。
“肃静!”
朝臣们这才堪堪安静下来。
坐在御座上的万历皇帝面容严肃,他将眼神转到张允修身上,开口说道。
“张爱卿如何看待。”
显然,清流们拿出来的罪证确实是难以对付,特别是那解剖人体,几乎是难以说明的。
饶是万历皇帝理解张允修的一些医学理念,可也心里头犯嘀咕。
最为让皇帝在意的,还是去岁那一批乌香,张居正强力将其扣下,转头就给了张允修研究什么药剂?
这些药剂用来做什么?张允修到底想要干什么?又有多少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呢?
显然,若是张允修回答得不好,露出点什么破绽出来。
即便是一直以来支持他的万历皇帝,内心也会生出不少嫌隙出来。
万历皇帝多疑且敏感,面对背叛他的王皇后,现在已然是越发冷漠,更不要说是一个臣子了。
张允修站在丹墀之下,面色古怪的样子。
他怎么也想不到,那王应员竟会拿这些东西来说事。
什么“三佛应劫”?自己明明说得乃是,这个世界上没有救世主,救世主便是你们自己。
还有什么众生平等,开创理想世界,脑袋里面的一些红色思想,那是自然而然的流露,竟被此人歪曲解读。
解剖人体更加是正当,不让这些御医好好了解一下人体构造,如何能够让他们练习外科手术!
可这些东西,张允修很难跟明朝的大臣还有皇帝解释,因为根本就解释不通!
所以,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认认真真地行礼,抬头看向万历皇帝说道。
“陛下!臣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