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早八的方糖 作品

第135章 反击?

“此乃南直隶苏州府下辖诸县百姓之万民书,其言自张江陵秉政以来,虽有言清丈田亩、推行一条鞭法乃是均赋实则为官吏敛财之具!然推行后,豪强隐田依旧,反令小民产去税存......各地官吏为完税考绩,使万方百姓如牛羊,鬻儿卖女者不计其数......”

这一打万民书十分厚重,张四维将其放在手臂上,念诵的语气都变得异常沉重。

念完这一段之后,他环视群臣,最后目光落在万历皇帝身上。

“此议新政之弊病!”

御座上的万历紧皱眉头,没有回应的意思。

紧接着,张四维又翻开另一本万民书,再念诵说道。

“此乃北直隶保定府下辖诸县百姓之万民书,其言自万历九年以来,各地先有新政之患,再有疫病之患......瘟疫横行之下,小民已然不堪重负,然治疗瘟疫之地方官员,尸位素餐,更有甚者趁机中饱私囊,强令小民购置昂贵口罩......”

念着念着,犹如感同身受一般,张四维几乎要落下泪来,言语间都带着悲怆。

他重重呼出了一口气,又重新拿起了一本万民书出来,摊开来展示给朝臣和皇帝看,随后才念诵说道。

“此乃顺天府诸州县百姓之万民书,其言自月前施行瘟疫防治方案以来,京城百姓苦不堪言,朝廷所拨付银两赈灾,今仁民医馆多方盘剥,以至于灾民未得粒米......所谓现代医学,无非乃是离经叛道之举,城中为其医死病死者众多,诸多百姓家破人亡,直言朝堂出了奸臣,蒙蔽圣听颠倒黑白......”

这些万民书内容,洋洋洒洒诸多字,句句都在控诉“新政”“瘟疫防治”“现代医疗”,矛头直指张允修。

言辞不可谓不悲切,仿佛张允修和张居正乃是颠倒黑白的大奸臣一般。

甚至将张家父子,比作嘉靖朝严嵩父子!

念完这三份万民书,张四维老泪纵横的模样,跪拜在丹墀之下,言辞恳切地说道。

“此万民书有十余份,皆是北直隶与南直隶各地州府县所上奏,每一份都可考证!期间种种骇人听闻,陛下与诸公若是不信,大可前去验证一二!”

说完,他瞥了一眼在眼观鼻鼻观心的张允修,便将万民书递给了冯保说道。

“还请冯公公呈给陛下!”

冯保犹豫再三。

“呈上来吧。”

万历皇帝眉头紧皱,根本不愿相信,张四维所念诵万民书的内容。

这与他从《万历新报》和张允修那边了解的,可以说是完全不同。

可真正将万民书拿到手之时,却着实吓了万历皇帝一跳。

他下意识用手捂住鼻子,又觉得这动作颇有不妥,才连忙放下。

这上头有一股子极为浓重的血腥味!

万历皇帝伸出胖手,小心翼翼翻过一页又一页的万民书。

发现每一份的结尾,都有百姓歪歪扭扭的签名,还有密密麻麻的血手印!

而上头文书内容,也与张四维所念诵的一般无二。

他努力想要找到这万民书的一点错漏,竟然寻不到丝毫破绽。

顷刻间,万历皇帝眉头间开始出现阴郁。

他看了一眼站在队列中,一副“天真无邪”的张允修,重重呼出一口气说道。

“呈下去,让诸卿都看看。”

冯保领了命,便吩咐小太监们,将这些万民书传递给朝臣们一一过目。

他让小太监发放文官队列,自己则去了武官队列。

“嘶~”

这万民书才刚刚发下,朝会上便传来一阵吸凉气之声,先行看到这万民书的六部公卿,无不露出凝重之色。

“张同知,还请仔细看看。”

好不容易,终于是传到了张允修这里,冯保的眼神中有些急切。

显然,突然出现的万民书,让冯保都有些慌了神,期盼从张允修这里,能够得到一个解决之法!

毕竟,若是张家倒下了,唇亡齿寒,他冯保难道便可以幸免么?

张允修接过这万民书,端详起来看了又看。

却见上头纸张边角发黄发皱,还偶有一些污秽之物,寻常朝臣上奏,自然是不敢上这样的奏疏,可对于万民书来说,更显得真实。

最为关键的是,那些密密麻麻歪歪斜斜的血手印,形态各异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一点儿作假的痕迹。

出乎意料的是,张允修神态自若,将那沓万民书原封不动递回冯保手中。

“想来是民意,我倒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冯公公不妨先传阅给诸公。”

冯保急了:“张同知且再细审!莫要漏了蛛丝马迹!”

“确无破绽。”张允修摇摇头说道。“若需彻查,下朝后可带到医馆研究所看看,不过也无意义。”

这个时代想要测血型可太难了,还是这种手印,最多能辨认出上头是不是人血。

“你

!”

冯保额角青筋暴起,他可太着急了。

这万民书一出,可谓是“倒张派”击来的一记重拳。

你即便是将话头说得再花团锦簇,可拿什么去应对“万民书”所代表的民意滔滔?

读书人为官,谁不念诵张载的横渠四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如今这满纸的血印,便已然成为了“生民立命”的注脚!

即便有人洞悉幕后推手是乡间士绅,可谁又敢公然戳破这层窗户纸?

满朝文武嘴上说着什么“以民为本”,实早就默认士绅们为万民表率。

当这份裹挟着民意的血书呈在御前,所有的辩白都显得苍白无力,谁又能够与“民心”背道而驰呢?

果不其然,先前是三品以上的朝臣,然后是朝会上更多的文武大臣们,在看到这万民书之后,都不约而同地陷入到沉默之中。

所有人都明白,张四维这份万民书一出,顷刻间朝堂上的风向,便又重新倒向了张四维为首的“倒张派”。

张四维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立马上前抬起牙牌,动作恭恭敬敬的样子,继续为皇帝“讲解”说道。

“陛下可知《尚书?盘庚》有言‘重我民,无尽刘’,意在君王治理天下,当以民为本,莫要使天下臣民受到伤害。”

张四维乃是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后又入翰林院为庶吉士,说起文采和引经据典,他自然是不在话下。

万历皇帝面容阴沉地说道:“《尚书》朕自当是读过的,倒不必子维先生来提醒了。”

皇帝的暗示很明显了,可张四维完全当作没有听到一般,继续说道。

“《尚书》还有言,‘毋或敢伏小人之攸箴’,便是告诫君王士人,勿要于朝堂之上偏听偏信于小人,隐瞒小民之声,陛下可还记得?”

“唐朝德宗之时,曾推行‘两税法’,与如今新政颇有些相似,然地方官员巧立名目,致使百姓不堪重负,贞元年间便有百姓呈递万民书,唐德宗皇帝受万民书后,即刻着力查处弊病,一时间受万民敬仰也......

还有这宋仁宗时期,庆历新政轰轰烈烈......”

万历皇帝烦躁不堪,自张居正之后,他最讨厌的,便是这群清流的说教做派。

他怒然说道。

“张子维!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陛下!”

张四维上前一步,面容决绝,身上自带着气场竟然有压过皇帝的样子。

他言语激昂地说道。

“陛下!这新政推行如何,这瘟疫防治如何,这‘现代医学’是否荼毒万民,于这万民书里头还不显见么?

陛下自幼熟读经史,受圣人之道熏陶,冲龄践祚以来,每逢祭告天地祖宗,必言当以仁政治国,广开言路纳谏......誓要开创太平盛世,不负列祖列宗重托。

可如今,陛下何故失去了这般作为之心?

不单单是万民书,各地生员或举人都有无数奏疏呈上,他们或是由地方官吏转呈,或是由学官代为呈奏!

据微臣所知,单单是通政司所收类似文书,已然是多如牛毛。

微臣斗胆问陛下,何以要如此闭塞言路呢?”

“张子维!”

万历皇帝怒吼一声,他没有想到,这说着说着便又到自己身上。

他心情本就复杂,再听张四维这番话,险些就要炸了,猛地从御座上站起来,指着对方就想要开骂。

可一起身,他的话语又卡在喉咙里头。

因为他看到了御案上,留下的那一本顺天府万民书,上头的手印还红得刺眼。

自古君王便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即便是有君王嘴里喊着爱民,实际上行虐民之事。

可至少面上,还是要喊出那一句“以民为本”的口号。

然而,事到如今,这万民书摆在面前,怎么能让他不心生疑窦呢?

从前张允修与自己说的那些,还有万历新报上呈现的东西,甚至用统计报表所做出来的数据,到底是不是真的?

万历皇帝不想怀疑。

可这万民书同样也做不得假!

所以到底什么是真的呢?

万历皇帝站立在丹墀之上,一句话竟怎么也说不出来。

好在,申时行缓解了他的这份尴尬。

他额间青筋暴起,看向张四维质问说道。

“张阁老也不怕被人嗤笑,市井草民哪来这般笔力,能把白莲教乱象与疫病防治写得鞭辟入里?

若黔首都有这等文采笔锋,我大明便已然是天下大治了!还需我等成日在此争论不休?”

可张四维自信满满的样子,笑着反驳说道。

“申阁老好没见识,黎民百姓大都目不识丁,自是不会书写的,此万民书自古以来,皆是民间读书写字之秀才童生代为执笔,再为念诵给百姓

听来。

百姓们能够签下姓名,能够签字画押,自然是认同此文章之内容,有何不妥?”

申时行气得胡子乱颤:“可就算是如此,尔也不能证明,此乃万民之意也!若执笔之人有心引导,草民懵懂盲从,这等民意岂能作数?”

张四维冷笑回答。

“万民书不足为凭,那申阁老倒是说说,什么能够证明民意?莫非还要朝廷派千人百队,挨家挨户叩门问询?”

“此以偏概全也!荒谬至极!”

“尔言万民书有问题,便实实在在拿出实证来!逞口舌之快,毫无意义!”

张四维看了一眼张允修,意有所指的模样,话锋骤然凌厉。

“若申阁老拿不出实证,仅凭臆测便否定万民呼声,才是真正的强词夺理!”

申时行喉间发出喘息,几句话下来,他便被揶揄得哑口无言。

于朝堂争论上,向来云淡风轻的他,终究不是张四维这种宦海老狐狸的对手。

朝臣们看在眼里,都明白风向已然彻底转变,孰是孰非,骤然也有了变化。

张四维乘胜追击,猛然伏地,又朝着皇帝跪拜说道。

“陛下!张同知是否勾结白莲教匪未可知,尚且有待调查,然这新政与瘟疫方案,还有那现代医学,皆已是罪恶昭昭、祸乱朝纲!若再不及时废止,恐酿亡国之患!

陛下不可再执迷不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