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四维眼睛里头露出决然的表情,他紧紧盯着万历皇帝,似要将对方钉死在龙椅上。
廷杖?
大明朝开国至今,还没有将内阁大学士拉出去廷杖的先例!
万历皇帝若是真干出这种大不韪之事,那便是自掘坟墓了。
任何一个聪明的君王,都应该懂得审时度势!
至于张居正、张允修这些臣子,不便是这类情况的牺牲品么?
万历皇帝攥紧扶手,脸上红得像是一个大猪头。
“张子维!你为何要这样咄咄逼人!张子维!你——”
他强撑着扫视群臣。
“诸卿觉得如何?”
可环视四周众人,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竟无一人帮自己说话。
再看向张允修,这小子还是一副不知所谓的样子。
他内心中失望透顶。
可还是摆了摆手说道。
“此事......暂且搁置,朕有些乏了,待到一切查明后再议!!”
遇事无法解决,便用拖字决,其他办法万历皇帝不擅长,可这拖延、逃避,他绝对是行家中的行家。
“士元!!!你——”
队列之中,申时行急得直跺脚。
他知道张允修还有后手,可这小子一直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然而,张允修却置之不理,眯起眼睛观察着张四维等人的做派。
他今日算是真正看到了士绅之祸。
看起来,这大明朝坏不单单坏在上层建筑之上,这些底层的附骨之疽,才是真正的敌人!
这些士绅们扎根于民间,名义上为君王治理乡间小民,实际上便借着治理的由头,尽盘剥之能事。
到头来还要裹挟着小民,来作为自己与皇帝谈判的筹码。
这种祸端,比之所谓土地兼并、财政危机、边疆糜烂,更加难以发现和解决!
原因很简单,即便是朱元璋设立了县学府学,试图以教化万民,可即便历经百年,目不识丁者仍十之六七。
这信息闭塞的世道,底层百姓就如星空中的一点微光,于浩渺星穹不值一提。
所发出的声音,无非是经过士绅们有意转化后的声音罢了。
张允修深知,张四维根本无需在万民书上造假。
那些清流士绅扎根乡土,一呼百应,想要鼓动百姓联名具状,不过是振臂之间的事。
他们根本不需要捏造内容,只需要引导民意,将局部夸大为万民心声,便能够成为其朝堂上的利器。
可张允修即便明白这些,又如何能够在短时间内,拿出有利证据戳破他们的伪装?
这是士绅们最擅长的战场,也是他们用来制衡皇权的杀手锏!
可以预见的是,事情若无什么转机,就算是今日能够拖延下去,可不消几日,即便是万历皇帝再信任自己父子二人,也同样得妥协!
万历皇帝又看了一眼紧皱眉头张士元,见这小子还是一言不发,不由得失望透顶。
他朝着冯保说道。
“冯伴伴起驾回宫,朕头有些疼了。”
冯保早就想要结束了,麻溜躬身说道。
“遵旨。”
可他退朝的嗓子还没有喊出来,一个人又再次出列说话了。
“慢着!”
冯保怒目而视,瞪着眼想看看这个胆大包天之人到底是谁。
认清此人后,他瞪眼说道:“杨四知!你身为御史连殿前礼仪都不懂了不成?”
可杨四知得了势,竟然完全不怕冯保,一副铁骨铮铮的样子,朝着万历皇帝决然说道。
“陛下!此番万民书已然将张士元之罪昭然若揭,又何故要再拖延?
陛下能够等得,然天下的黎民百姓等不得!”
万历皇帝冷眼说道:“不论是白莲教之事,还有医馆之事,尚且没有定论!着有司调查,稍后再议!无需多言!”
“陛下!”
杨四知扬起头说道。
“这新政与医馆已然荼毒万民,岂是能够再三拖延呢?
即便是需要调查,那也该先行暂停此政令,待到查明之后,再做定夺!”
“陛下!”
张四维也同时再拜首说道。
“杨御史乃谋国之言!如今民怨沸腾,天下百姓一日受新政与这医馆之难,一日便多有更多人受此劫难!
陛下万万不可再执迷不悟了!
臣恳请陛下下旨,先行暂停一干瘟疫防治办法,暂停一干新政施行之法令!将那医馆关闭调查!
待到一切调查明了后,再行恢复也不迟!”
很显然,这些政令一旦停止后,有张四维与杨四知这些清流的抵制,想要重新启动便是难上加难的事情。
况且,有天下士绅们的支持,不论是瘟疫还是新政,想要再从民间搞出些事情来,还不是易如反掌?
此时此
刻,他们已经将万历皇帝逼到绝路,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
至于满朝诸公?
适才的万民书便是用来堵住他们的嘴!
万历皇帝咬着牙,脸上阴晴不定的样子,他机械式地扭头着自己的脑袋,看向了广场之中的大臣们。
此刻艳阳高照,和煦的阳光照射在群臣们官服之上,可在这队列之中,却依旧是一片死寂的样子。
忽然有一名御史出列恭敬行礼说道。
“臣请陛下!纳杨御史谋国之言!”
“臣请陛下!纳杨御史谋国之言!”
“臣请陛下!纳杨御史谋国之言!”
...
接连十几名大臣纷纷出列,朝着万历皇帝上奏。
这些人里头,不单单有倒张派,甚至还有一些原本支持张居正的大臣,眼见这张党式微,也上前“投鼠忌器”。
万历皇帝面如寒霜,他艰难开口看向六部公卿,询问说道。
“王汝观,你乃是吏部尚书,你如何看待?”
那吏部天官王国光也是年近七旬,说话都有些颤颤巍巍,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时间竟然找不出半点支持张允修的话语来。
“臣以为......可暂且关闭医馆,这新政之事干系重大,仍需从长计议。”
对于王国光来说,与其通通被一竿子打死,倒不如弃车保帅。
这医馆关了再开容易,可新政停了却不太容易。
留着新政,若张居正能够恢复过来,自然是还有一线生机,若张居正回不来......
王国光也到了要致仕的年纪,不想再参与到朝堂的争端之中了。
万历皇帝再问:“杨伯谦,尔为吏部侍郎,如何看待?”
杨巍愣了一下,额头冷汗直冒地回答说道。
“臣......臣附议王尚书之言!”
即便是杨巍十分中意这医馆,可万民书摆在面前,他如何也不能再给医馆说话了。
“严公直,尔为刑部尚书如何看待?”
“陛下!臣以为杨御史之言中肯,当以此行之。”
万历皇帝接连问了无数人,竟没有一个大臣有所异议的。
大势如此,满朝诸公在看到万民书的那一刻,答案便已然决定了。
甚至连支持仅仅关闭医馆的都是少数,大部分朝臣,都支持先行将一干事务暂停,再重新调查作打算。
“陛下!想来不必再问了。”
张四维得意的笑容一闪而过,又露出悲天悯人的模样。
“此事不宜拖延,臣恐怕日长梦多,届时南北直隶各地百姓闹将起来,令奸佞之徒有了可趁之机,恐怕便要天下大乱了!”
也不知张四维这话,乃是在提醒万历皇帝,还是在威胁万历皇帝。
可万历皇帝心中还存着一点希望,他最后看向了张允修,沉声询问说道。
“张士元,尔有什么话要说?暂停还是折中?”
张允修愣了一下,他看向了那些发言的朝臣,看向了犹如墙头草一般的满朝文武。
唯有申时行,已全然将身家投入到张党之中,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成国公朱应桢也在朝堂之上,可仍旧是言语暧昧。
英国公张溶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的样子,不知道心中在想些什么。
张允修嘴角扯出一抹冷笑,看清了这些人的嘴脸之后,心中立马有了决断,上前几步朝着皇帝躬身说道。
“陛下,臣以为不论是暂停还是折中,都太过于轻了。”
张允修扬起头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臣于万民书,没有什么好辩驳的,其中实证自当由刑部或者东厂的大人们验证。
可既然满朝诸公,皆认为医馆乃是残害百姓之所,那便十分简单。”
他扭头环视所有大臣,用一种十分轻巧的语气说道。
“满朝诸公一遇到事端来,便一会儿觉得医馆好,一会儿觉得医馆有疑。”
“既然如此,张允修便不开这什么劳什子医馆了!”
“从今日开始,将那仁民医馆全然关闭,将御医全然回归太医院,让京城大夫们,全然再回归那从前之医学,岂不是遂了满朝诸公之愿景?”
说话间,张允修竟然从眼里流出两行清泪来。
在这丹墀之前痛心疾首地说道。
“陛下!臣心里头已然疲倦不堪,再也不想开什么劳什子医馆了,倒不如全然关了干净!
这些天里头,臣殚精竭虑,没想到到头来竟然是一片空也!”
他一副小孩子脾性,竟然有点在御前撒泼打滚的意味。
“哎呀!开不下去了!臣心里头苦啊!倒不如一起全部关了干净!无事一身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