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张四维的话语,躺在床上的徐学谟不免面露苦楚。
他用衣袖抹着眼角,可却仍旧止不住眼眶里头的泪水,身子向前倾斜,险些从床榻之上摔下来,趴在床榻边上,略带悲怆地说道。
“下官不苦,只恨不能将那张氏父子绳之以法,只恨奸臣当道,正道沧桑。
陛下也为此二人所蒙蔽,竟与他们同流合污,如此这般下去,我大明朝该何去何从?”
“咳咳咳~”
话还未说完,他便发出重重的咳嗽。
“叔明不可如此,你如今最为重要的是要养着身子。”
张四维连忙上前,将对方从床边扶起来,有些动容地劝解说道。
“陛下未对你们下死手,便说明此事仍旧还有转机,那张士元早有准备,可我们手头也非全无倚仗!”
“嗐~”
徐学谟也叹了一口气说道。
“谁能想到,那向来谨小慎微的申时行,竟然出手摆了咱们一道?”
前几日的廷议之上,“倒张”派可谓是信心满满。
他们看到皇帝的崩溃,料定没有张居正的坐镇,万历这个儿皇帝必然顶不住群情汹汹的压迫。
难道他真敢将上上下下几十名朝臣,全部一并革职么?
恐怕大明朝开国以来的皇帝,也就两位皇帝敢这么干,一位是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另外一位则是成祖文皇帝朱棣,后世皇帝哪个不是顺势而为?
天下大势汹汹,即便是手握神器之皇帝,也依旧是只能够妥协。
可没有想到,事情临到头竟然出现了变故。
皇帝一夜之间换了个人一般?
这尚且还能够解决,毕竟皇帝的道行,如何能够跟他们这群浸淫官场多年的“老资格”比?
可没有想到的是,事情竟然峰回路转,临时蹦出个申时行出来,还掏出什么劳什子“图表法”?
一通闻所未闻的分析之后,朝堂风向急转直下,朝着“倒张”派不利的方向发展。
朝臣们也非是铁板一块,从前他们眼见张居正势微,张士元也是“倒行逆施”,自然是群情汹汹,不介意助力一把。
可形势逆转,申时行以“图表”分析,向着群臣展现出瘟疫防治,以及所谓“现代医学”的真正功效。
这些人便转而沉默了,不再轻易表示支持。
张四维的表情十分懊恼,他叹了一口气说道。
“此事便怪老夫,于文渊阁之中未曾拉拢申时行,又小瞧了此人之势,这才给了他可趁之机!”
说到这里,张四维脸上表情变得有些悲怆。
“此乃老夫之过错,却令叔明与子豫你二遭此大难,老夫实在是无颜面对你二人,羞愧难当!”
“子维先生不可这般说话,你我都是为了朝廷办事,虽死而尤为悔也!”
徐学谟声泪俱下,竟然真的有点儿忠诚蒙难的感觉。
他抬起眼眸,不由得关心说道。
“子豫兄如何了?”
子豫便是羊可立的字。
“嗐~”张四维叹了一口气,不免有些伤感地说道。
“羊子豫终究是个刚烈性子,于午门外仍旧要顶撞那冯保,虽仅仅比你多了五下廷杖,可那些校尉为讨好冯保,乃是下了重手。
羊子豫受了廷杖后,还未曾回到家中,便已然昏厥过去,于京城中寻了诸多大夫,可如今京师大夫都乃是那张士元的手下,如何会为其治疗?”
张四维连连哀叹说道:“老夫听闻此事,心中五味杂陈,便为他寻了太医院的龚廷贤,如今这京城内外,朝堂衮衮诸公想要治病,几乎难以避开这张士元,好在还有位龚御医,坚守着医者底线。”
“那张士元着实可恶!此乃祸乱天下之灾星也!”
徐学谟面上愤愤不平,可心里头却有些发虚。
毕竟他才刚刚用了仁民医馆的药,甚至还觉得效果极佳。
徐学谟咳嗽了两声,忍不住传授一番“经验”说道。
“下官倒是有一话要说,这张士元固然可恶,可他这药物还是不错的,下官这疮伤用了之后,效果比之太医院的药物,还要好上不少。”
实际上,他有句话没有说出口。
为什么不放心找那龚廷贤?不单单是“张党”的人,他这个“倒张”派也看得明白。
那位龚廷贤院使,看病起来嘴上头头是道,实际上疗效根本便不及仁民医馆半分,甚至时常有医死人的传闻。
死要面子活受罪,倒不如去寻那仁民医馆。
听闻此言,张四维不由得皱起眉头说道:“叔明竟去寻了仁民医馆问药?”
徐学谟连忙解释说道:“不过是让府中下人问药罢了,于下官看来,行事万万不可太过迂腐,我等用了那张士元的药,可不影响对付那张氏父子,反倒是借了他们势。”
他脸上不免露出得意的笑容。
“那张士元若是知道
,他潜心研制出的药物,为我们所用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这徐学谟似乎还起了“安利”的心思,他从床头取来一瓶又一瓶的药物说道。
“此大蒜素也,此祛邪之良药,可杀百虫而御外邪......”
“此乃芍药甘草汤,调和肝脾缓急止痛,下官用起来颇为舒适,这股间疼痛也减轻不少......”
“还有这云贵跌打药......”
一番介绍下来,便连张四维都不免有些惊讶了,他紧紧皱起眉头,不可置信地说道。
“这张士元搞出来的名堂,竟然真能够治病救人?”
徐学谟脸上露出无奈之色,叹了一口气说道。
“子维先生有所不知,他张士元想来于医道之上,误打误撞有了些成效,咱们前次交锋输起来倒是不冤。”
徐学谟总归是个聪明人,懂得举一反三以及分析归纳,可他仍旧对此不屑一顾,冷笑着说道。
“想来不过是运气罢了,那张士元网罗全京师之优等医者,若是研制不出什么名堂,反倒是咄咄怪事!”
张四维颔首,十分赞赏地说道。
“知己知彼,方能够百战不殆,咱们也不可小觑了那张士元,同样也不可忘记,那张江陵虽病重,可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
申时行前次与我们作对,定然也有他的一份安排,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徐学谟点点头说道:“子维先生教训的是,咱们自然是不能操之过急,我得来消息,那张江陵病重已然入了仁民医馆,想来难以好转。
我等之大势,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想了想,徐学谟又从枕头底下取出一个小瓷瓶,邀功一般地献给张四维说道。
“还请子维先生一观,此乃那张士元为其父研制之肠澼良药,于肠澼之症有奇效。”
徐学谟脸上露出有些得意的表情。
“吾听闻那张江陵,早已是病入膏肓,这等药物恐怕是无用,然则造福了我们这些坐堂之人,想来那张士元不事朝政,做个医官倒是不错。”
在徐学谟看起来,张士元这小子做什么都可以,老老实实当个医官,没有人会说什么,可他偏偏要掺和朝堂之事,便莫怪他们不客气了。
“肠澼之症?”张四维凝视着那个小瓷瓶,脑袋里头似乎想起什么。
“正是!”徐学谟竟然显得有些激动。“不知子维先生,是否有为肠澼所困扰?此等疑难杂症无法根治,却令人不胜其烦,这药膏一经用上.......”
瞧他这个眉飞色舞的样子,不知道他收了张允修的银子,帮着他推销药物呢。
可张四维盯着那个瓷瓶,越看越觉得奇怪,接过来端详了一阵,寻问说道。
“此瓷瓶上原先可有签帖?”
“签帖?”
徐学谟有些懵,他接过瓷瓶一看,发现上头确有贴过签帖的痕迹,只不过被人撕去了。
他原先以为,乃是下人不小心弄丢的,心情舒畅之下,倒也没有计较什么,可经过张四维的提醒,这才有些奇怪。
“签帖有何奇怪之处么?”
徐学谟紧紧皱起眉头,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甚至开始怀疑,那张士元会不会故意给自己下药报复?
可张四维脸上的表情,并非是担忧,而是一股子怪异,若真是药里头有问题,显然不会是这等表情。
却见张四维重重叹了一口气说道:“老夫想来,这药膏叔明今后还是不要用了。”
“为何?”
徐学谟心中摸不准,试探性地询问说道。
“子维先生,知道这药膏的异常之处?”
然而,张四维一副吃了苍蝇的样子,无奈解释说道。
“罢了,我说予你听,你且不要太过于动肝火。”
...
张四维从前便有所听闻,那张允修发明了一种专门治疗肠澼之症的药物,并且为了报复徐学谟,将药膏名字取为“徐学谟/徐尚书痔疮膏”。
一开始听闻之后,张四维一笑置之,只觉得那张允修小孩子脾性,实在是成不了大事。
以一个痔疮膏来编排政敌,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现在想起来,这张允修的手段膈应起人来,着实是有一套。
脾性爆点的,能够被他给气死。
果不其然,听闻此言后的徐学谟,整个人红得像是个趴在床榻上的烤乳猪。
“张...士元...我鈤...赖污逼...侬喋扎赤佬.....”
徐学谟整个炸了,甚至骂出了苏州府老家,他曾经从来耻于提及的各类污言秽语。
这个张允修简直是无耻之尤!竟然用这种办法编排自己,他脸都不要了是嘛!
徐学谟已经可以想象了,如此见效好用的痔疮膏,必然会受到百姓的吹捧。
这种良药,甚至比起那报纸宣传还要来得稳固和迅速,不
出几年大江南北都会知道,有一个治疗痔疮的神药叫做“徐学谟痔疮膏”!
史书上,这种痔疮膏或许名不见经传。
可在民间,此药必然是流传甚广,甚至会一直流传下去,到千年百年之后,此药怕是会如“小柴胡汤”“麻黄汤”一般,成为时常为人称道的千古良药!
写于史书之中,尚且没有人时常提及,可这类药物,定然是有人日日夜夜提及,并涂抹于病患之处。
用药之余,感觉到其中神妙,定然会升起好奇心,想要了解一下药品名称的渊源。
结果查询一番,查到那张允修给他编排的段子,什么徐尚书性情古怪暴躁,徐尚书生活不检点导致肠澼之症严重,徐尚书为了求药寻了童男童女......
确实是青史留名,甚至比青史留名还要出名,可留的是坏名声!会如同秦桧一般遗臭万年!
“阿拉夯杀伊!子维先生侬不要拦我!我定要杀了这狗贼!”
床榻上,徐学谟发出歇斯底里地嚎叫,他从来都没有这么生气过,这般被毁坏名誉,比起杀了他还要难受。
徐学谟恨不得今日便死在午门外,于史书上还能留下一个清名!
张四维扶着对方,连连叹息说道:“叔明你冷静些,万万不可动怒,令身上伤势再行加重了。”
他脸上似乎露出纠结的表情。
“说起来,那张士元还编排了个童谣,于民间流传开来,我想叔明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什么?!”徐学谟双眼变得血红,犹如瘫痪了半截身子的恶鬼一般,一把抓住了张四维。
“子维先生告诉我!你快告诉我!”
张四维嘴上叹息着,可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那医馆为了卖这药物,将一句童谣流传开来,内容是什么‘尚书尚书,后庭畅舒’之类的话语,实在是...实在是...有辱斯文!”
此言一出,却听不见徐学谟的嚎叫声了,张四维心里头咯噔一下,害怕对方被气死了。
可抬头看向徐学谟,他整个人竟然僵硬住了,口不能言的样子。
“叔明兄?叔明兄!”
张四维不断摇晃着对方的身子,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发现还有气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还想着劝阻,却不想徐学谟整个人突然又爆发了,他抱着身旁的枕头,一副无助可怜的样子,嚎啕大哭起来。
“呜呜呜!子维先生我这是造得什么孽!那张士元要如此羞辱于我!子维先生我不活了!此条贱命活于世上,已然是了无生趣~”
听闻此言,张四维吓坏了,生怕对方要寻短见,连忙上前拍着肩膀安慰说道。
“叔明啊~你也别太过伤心,不过是区区一个名头而已,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可没有想到,此言一出,徐学谟哭得更加厉害了,身子都在发颤。
张四维有些着急,连忙说道。
“叔明莫要过于伤怀,此事还有转机,还有转机呐!”
“有何转机?”徐学谟从枕头中抬起头来,脸上已然是一片狼藉,脆弱得像是个闺中小姐一般。“子维先生还有办法能救我?”
张四维吐出一口浊气说道。
“解铃还须系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