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如何知晓?”
张简修紧紧皱起眉头,不是很理解的样子。首发免费看书搜:顶点小说网
张家出自湖广荆州卫,祖上乃是军籍,怎么可能会对于南方方言有所了解?
可却听张允修说道:“那口音像是松江府、苏州府地界的。”
“你如何能够知道?”张简修惊了一下。
张允修脸上有些尴尬解释说道:“四哥你知道的,除了四书五经以外,老弟我什么都精通一点。”
张简修想了想,好像确实有些道理,继续询问说道:“这有什么问题么?”
“问题可大了。”张允修神色凝重地说道。“大觉寺乃皇家重视的寺院,能够入这里头的僧人,身份都有些渊源。
那住持我们适才见过,乃是南方人,可其口音乃是闽地,与沙弥天差地别,定然不可能是同乡。
特别是几名沙弥,一看便不通佛法,千里迢迢跑到京师来当和尚?
最为关键的是,大觉寺乃御敕寺院,其中僧侣度牒都是需要严格审批的,就此礼部竟然还批了?还不能令人怀疑么?”
张简修想到一个理由解释说道:“想来,定然是礼部那位高官,照顾乡里族内晚辈,送这沙弥去大觉寺混口饭吃。”
张允修冷笑说道:“谁会将族内晚辈送去当和尚,那可是断子绝孙!这是在帮助族内晚辈么?不得被人戳脊梁骨?”
“这...倒也是......”
张简修紧紧皱起眉头。
即便是有礼部官员照顾,随便安排个白役的活计,都比入这大觉寺来得更加好。
一时间,他瞳孔缩了缩,终于是明白了张允修的意思。
“你是说,这沙弥来源蹊跷,且与礼部高官有所瓜葛,可能与白莲教匪作祟有关?”
可他自问自答,当即又摇摇头说道。
“大觉寺乃是御敕建之寺院,想来那些人没那么胆大包天。”
张简修宁愿选择不相信,因为若是真相的话,那可就太过于骇人听闻。
这可是天子脚下。
“谁说带上皇家二字,便定然没有猫腻?”
张允修冷笑说道。
“恰恰相反,这些人小心谨慎,选在其他地方容易让锦衣卫东厂番子查到,在这大觉寺里头,可没有人敢来调查!”
实际上,历史上皇家出的离谱事情可太多了。
就说本朝,史书记载万历十年之时,便有万历皇帝胞妹永宁长公主选驸马,结果下头太监收受贿赂,选了个富家痨病鬼为驸马,终于一直到永宁长公主逝世之后,也终身未经人事。
皇家公主经历这种事情,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
还有,原先历史线上两百年后的鞑清,甚至出现过起义军攻入皇宫,嘉庆皇帝于皇宫外被刺杀,数百名侍卫扈从无动于衷等等离谱事件。
只能说,现实历史比演义要更加离谱。
“这.......”
听罢张允修的一番论述之后,便连时常在锦衣卫办案的张简修也蹙眉,犹如小山一般的身子,竟然在马车里头局促不安起来。
......
紫禁城。
文渊阁。
“申汝默!尔还要执迷不悟不成?”
张四维站立在书桌之前,紧紧盯着面容有些憔悴的申时行,有些痛心地说道。
可申时行根本不搭理他,一味低头处置奏疏。
这些都是从张家送过来的,近来内阁奏疏,寻常事务都是由张四维与申时行二人处置,需要定夺的还是送到张家。
张居正会取一小纸条,将票拟内容写在上头,可这般票拟的内容是不作数的,还需内阁专用之墨迹纸条格式。
所以,每次必须由申时行誊抄到正式票拟小条之上,按照以往旧规工工整整贴在奏疏,最后送至司礼监和乾清宫。
显然,若不是有申时行相助,这内阁的票拟权,他张四维还不是手到擒来?
可偏偏这申时行油盐不进,张四维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却还是不能说动这头倔驴。
见对方还是爱搭不理的样子,张四维叹了一口气,坐到一旁,语气稍稍放缓说道。
“张江陵显赫之势,早已不复从前,尔又何必再为其摇旗呐喊?”
申时行微微皱眉,终于是缓缓开口。
“自我高中状元,入翰林院编撰以来,受恩府教导提拔,十几载春秋冬夏,终入这文渊阁,成为东阁大学士......”
他目光炯炯看向对方。
“恩府与我有知遇之恩,这万历新政乃利国利民之举,这瘟疫方案同样救活百姓无数。
时行实在不知,有何能够废止的道理?”
张四维怒然说道:“你乃是受了那张江陵、张士元父子之蛊惑!”
申时行不再似从前那般软弱,语气坚决地质问说道:“难道子维先生
是瞎子是聋子,看不出这天下悠悠草民之苦,看不出这新政与瘟疫方案乃是救助万民之唯一出路么?
为了汝之权势,便要全然抛弃万民于不顾么?”
张四维一拍书案:“天下百姓如何,并非是尔等说得算?”
他胡子颤抖,手指着窗外大声说道。
“天下百姓若得以解救,如何北直隶南直隶各地士子作乱,如何士绅们怨声载道?尔等才是逆势而为!”
申时行意味深长地反驳说道。
“此间情形如何,难道子维先生自己心里不知晓么?该回头是岸的非是我申时行,而是你张子维!
尔为权势所蒙蔽,便连君君臣臣之礼,便连从前为天下百姓谋事之志意,都全然忘得一干二净!
子维先生!从前那个立志为生民立命的儒士去哪里了!”
申时行这一字一句,犹如重锤一般,捶打在张四维的心头。
他连连后退摇头,最后甚至指着申时行说道。
“奸臣!尔等都是奸臣!那张江陵操弄权柄,久居首辅之位,贪恋权势!
那张士元欺上瞒下,荒唐至极,而你申汝默趋炎附势,乃是天底下大大的奸臣!
你何以只说我......”
申时行失去了与此人扯皮的耐心,旁人或许看不出来,可他心中犹如明镜一般。
从前张四维与自己一般,都对于张居正崇敬有加,甚至二人能入内阁,也多亏了张居正举荐。
可这样的情形,自从万历六年的夺情事件之后,便彻底发生了改变。
彼时,张居正回乡安葬父亲,由张四维代为执掌内阁。
甚至一度有风头传出,张四维将成为下一任首辅,可以想象于官场沉浮多年的他,在得到这泼天“时运”之时,炽热的野心到底会膨胀到什么地步。
可这一切期望,终究都被皇帝强留首辅的夺情事件给打破了。
自那之后,张四维面上对于张居正恭维,可心里早已生出了嫌隙。
申时行微不可察的,抽走了桌上一份文书,起身看向了张四维说道。
“张阁老,今日又要开廷议,此间种种事情,陛下与朝堂诸公会有个定论,我们便不要在此多费口舌了吧。”
说完这番话,申时行略微拱拱手,便朝着门外离去。
“你!”
张四维气愤万分,指着申时行的背影怒骂说道。
“申汝默!尔便等着与那张江陵一同身败名裂吧!”
......
今日紫禁城天气不错,时值四月晚春接近立夏,京城内外气温终于是有些回暖。
然而,皇极殿内外却一片肃杀之气,甚至于大殿中都有些发冷。
廷议如时召开。
实际上,皇帝肯松口开廷议,着实令群臣感到意外。
毕竟在诸多大臣眼里,这位少年天子已然荒唐得不能再荒唐。
不事朝政,不纳谏言、宠幸奸臣、成日留恋后宫、暴饮暴食,还要加上一项不务正业,成日里在后宫沉迷话本,痴迷于丹青。
简直是罄竹难书。
可以说,在诸多大臣的眼里,这位皇帝将佛门五毒“贪、嗔、痴、慢、疑”几乎全部踩了个遍。
简直算得上是昏君典范!
这样的皇帝,臣子难道不应该着力“劝谏”,令他回头是岸么?
如此这般,才可以彰显出为臣之道啊!
所以,廷议才刚刚开始,万历皇帝还没有说话呢,便立马有一人出列说话。
“臣云南道监察御史羊可立,请陛下颁罪己诏以安社稷!”
羊可立面颊凹陷,有着一对三角眼,他微不可察瞥了一眼上头的万历皇帝,观察对方的反应。
出乎意料的是,从前皇帝暴戾的表情,竟然消失不见了。
羊可立有些意外,可还是自信满满,用早已准备好的腹稿,禀报说道。
“自三月以来,各地祸端频发,先有京师及北直隶、山西各地大疫,近来又有南直隶苏、松、淮、凤、徐、宿各地水患,天下百姓已然苦不堪言,各地士子怨声载道......”
“伏惟陛下圣明,然却为权臣佞臣所蛊惑,臣泣血劝谏,请陛下诛权相张江陵,灭佞臣张士元,以平民愤!”
“若陛下不纳忠言,臣等便跪死在这金銮殿之上!”
随着羊可立的言语,群臣犹如准备好一般,同时一个个又从队列之中走出,纷纷朝着皇帝跪拜劝谏。
“请陛下纳忠言!”
申时行站在张四维身后,眼见对方也同样出列,继续朝着万历皇帝逼宫,他的神情越发凝重起来。
若真遂了这些人的愿,一旦皇帝下了这罪己诏,这数月以来殚精竭虑的瘟疫防治工作,将彻底沦为弊政!
所有在这其中施行的举措,将成为皇帝昏聩决策的罪证!
张居正和张允修父子二人难道不需要担负“误导”
皇帝的责任么?
申时行知道皇帝的性子软弱,若万一真的顶不住悠悠众口,后果不堪设想。
他想着先前张允修与自己的谈话,咬了咬牙,正想要出列驳斥。
可就在这时候,却听得上头传来声音。
“诸卿家所言之事,朕已然知晓了,何须反复陈奏?如今各地灾情紧急,此次廷议,当务之急以务实建言为要,莫要再提些空泛无据之论!”
皇帝充满威仪的声音传来,威严之中甚至还带着一丝冷漠,甚至于听不出一点儿情绪波动。
申时行猛地瞪大了眼睛,看向万历皇帝犹如怪物一般。
不少立在下头的老臣,打了个寒颤,有些甚至吓了一跳。
觉得这话术竟然有些熟悉?
他们惊出一身冷汗,猛地抬头往上看,看到御座上依旧是胖乎乎的万历皇帝,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还是万历么?险些以为是世宗嘉靖皇帝再临皇极殿!
羊可立也有些意外,可今日廷议之目的,早就确定下来,断然没有现在就放弃的道理。
他再次高捧牙笏,正欲说话,可却又被万历皇帝的话语给打断了。
“羊子豫,冠冕堂皇之话就勿要再说了,你口口声声说民怨沸腾,可有奏报呈上来?若单凭口舌,朕便要治你个扰乱朝纲之罪!”
羊可立猝不及防,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悄悄抬头想要观察一番皇帝,竟然意外对上了皇帝那一双凌厉的眼眸。
哪里还有什么怯懦和惧怕,天子威严散发而出,令羊可立险些失态。
他磕磕绊绊地说道。
“臣不知陛下需何奏报,先前所言之情形,皆于朝廷奏疏有所体现......”
“依你之言,倒是要朕自己去看了?”
万历皇帝语调愈发严厉起来,他紧紧蹙眉,一拍御案,大声喝斥说道。
“大胆!羊子豫尔诽谤君上,扰乱朝纲,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忠诚,口口声声说天下百姓苦不堪言,却连苦在何处也支支吾吾。
如此言语,尔该当何罪?大不敬之罪?还是欺君之罪?”
“陛下!”
羊可立吓坏了,喉结上下滚动却说不出半句话,他怎么也没想到,从前“好欺负”的皇帝竟突然如换了一个人似的。
平日里在幕后高谈阔论、意气风发,可真正遇到事儿,终究是少了些胆色,皇帝的一番威压下来,竟然给他吓得匍匐在地,犹如一只被抽去骨头的虾一般,不敢言语。
万历皇帝紧紧盯着此人的反应,他面沉如水,看不出什么表情,可心中不由得感觉到一丝爽利。
突然变得如此威严,难道今日,他真的是世宗嘉靖帝上身了?
非是上身,而是他有备而来。
这一招“祸水东引”,便是张允修给他出的主意,按照张允修的说法,要领便在于“逮着一个人猛揍”!
为了准备今日的朝会,他昨日仔仔细细预演了一天,不仅仅跟张允修推敲了“台词”,还拉着太监张诚模拟朝堂争辩的场景。
有好几次,张伴伴被迫拿着清流们的话术,指着皇帝鼻子骂,都被暴怒的万历皇帝打得鼻青脸肿。
不过,张伴伴的牺牲是卓有成效的。
看羊可立的反应便可以知道,简简单单的几个眼神,几句不多的言语,便让万历皇帝拿回了主动权!
这一番话下来,大殿之内,群臣们纷纷面面相觑。
眼神中都带着点疑惑,皇帝怎么一夜之间跟换了人一般?
儿皇帝......什么时候开窍了?
万历皇帝并没有打算放过对方,怒目而视地说道。
“羊御史!为何一言不发?岂是心虚了不成?”
“微臣......臣......”
羊可立被这几问彻底给打懵了,说起话来都结结巴巴。
他心中忐忑不安,毕竟部堂高官们,皇帝不会轻易打杀,可打死一个御史还不是轻轻松松?
君不见那魏允贞,如今身子被打得半身不遂,虽说能够回乡,可经那张允修有心传播之下,被世人冠以“乱臣贼子”的名头,简直是生不如死!
心里头越发紧张,他便越发口不能言,说起话来也是磕磕绊绊,哪里能够再能言善辩,被皇帝咄咄逼人的质问之下,他连连伏地磕头。
“容臣再想想......”
万历皇帝正等着他服软,丝毫不留情面地一拂衣袖,冷冷说道。
“此人胆大妄为,冯伴伴将此人拖出午门......”
眼看着,那冯保即将出列,可就在这句话还未落下之时,一人突然站出来,大声朝着皇帝说道。
“陛下!羊御史言语失当,然罪不至此。
京师大疫灾情乃有目共睹,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南直隶今又有暴雨水患,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生员哭庙,士人扼腕叹息,多少弹劾奏疏传入
宫中,陛下何以无动于衷呢?!!”
万历皇帝脸上表情突然凝固,他紧紧盯着出列说话之人,不是礼部尚书徐学谟还有谁?
脑袋里头,闪过张允修曾经提到,礼部可能与白莲教匪之纠葛,他一时间便怒从心起。
可想着张允修提示的话语,他立马有压制下心中怒意,嗤笑说道。
“怎么?徐尚书还要说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