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
西郊。
安平军大营。
上午的校练之后,士卒们终于得了些放风的时间。
“乡老”张四书坐在校场大石上,手里拿着个粗粮馍馍,就着一点点咸菜,吃得十分香甜。
身旁有个汉子,也啃着馍馍,便连手上一些残渣,也丝毫不在意污秽的手指,都要舔舐干净。
可在此之后,他却面露忧虑之色。
“乡老,要不您去问问张兰英,她在京城内熟,能不能给俺们安排些活计......”
听闻此言,张四书立马板起脸来。
“捏说得甚么话?兰英好不容易在城内寻到个活计,又拖个娃娃,俺们这些糙汉子,过去给她拖什么累赘?”
在张四书看来,张兰英能够进入到那医馆,也算是她自己的造化,自己这些人冒然去求她,反倒是给她为难。
一个女子,想来能够在京城谋生,已是不易。
那汉子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俺们都明白,可不是走投无路了么?这阵儿来,军营里大家心里头都害怕的紧。”
张四书愣了一下,也随即露出了愁容。
他哪里会不知晓?
连日来,流民们皆是人心惶惶,大家嘴上不提,可心里头都清楚,这安平军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朝廷有意解散安平军!
对于军营里头的流民来说,从前粗粮馍馍、米粥、咸菜管够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人人都不想离开安平军,即便是平日在军营里头受着管束,即便是要干一些徭役,诸如铺路修桥。
然而,却没有人想离开安平军,日子再苦,能够在乡里土里刨食苦?
偶尔的糙米饭虽是陈米,可在乡里已然是过年才能吃上的。
馍馍、咸菜也非是什么好东西,可它能够让人吃饱啊!
从前在乡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即便是一天到晚的劳作,却也不能够保证能够吃上一口饱饭,更不要说什么几乎无砂砾的糙米饭了!
对于,这些逃难的流民来说,能够吃上一口饱饭,便已然是最为幸福的日子!
可这般日子,马上便要到头了。
唯有个别一些身手好些的,能够被朝廷编入军营。
许多老人经历过流亡生活的,对于朝廷的法令也都门清。
到了京城,或许会有一口饭吃,暂时保你不死,可最终朝堂还是会将他们遣散会乡的。
在这种巨大的落差,以及对于未来不安心心情的影响下,军营里头渐渐出了不少异常的声音。
“特娘的!”
校场上另一名汉子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狠狠啐了一口说道。
“乡老咱们不能这样下去了,俺听说京城里,张大老爷已然被皇帝革除官职了。
俺们这群从山西来丘八,自然也没了依靠。
俺听说,皇帝不单单要处置张大老爷,还要处置俺们!”
“张夯子!捏说得什么浑话!”
眼见汉子口里胡言乱语,张四书顿时急了,起身一巴掌扇在对方脑袋上。
汉子倒也不敢反抗,就捂着脑袋委屈巴巴的模样,低声说着什么。
“大家伙都这么说的......那张子维老爷是俺们山西人,想来定然会帮帮俺们,却不想也遭了难......”
显然,这张夯子定然是从外头听到了些流言蜚语。
张四书重重叹了口气说道。
“败败火,张夯子捏少与军营那群人混迹,这般咋咋呼呼的做甚?
那张大老爷也不一定是好人,皇帝老子也不一定是坏人。
这般嚼舌根,到时候惹祸上身,捏想给村子里头大家伙都害了么?
再说那张老爷,还有城中营商的老爷们......”
这些日子,张四书算是看清了些事情,他冷笑着说道。
“张大老爷是不是有罪还不知,可捏真当那老爷,会照顾俺们这群丘八?捏如何被从乡里赶出来,怎么失得田地,都忘啦?
老爷们会有那般好心?”
“可是......他总归是俺们山西人......”汉子还存着些希冀。
不想与这群头脑简单的汉子解释了,张四书干脆瞪眼说道。
“俺与你们说得都不听么?俺是乡老,还是你是乡老?不准惹事,都给俺安分待着!”
好在,张四书于村里还有些威望,这几十名汉子也总算是安分下来。
然而到了夜里,安平军营里头还是出事了。
营房。
张四书睡得很浅,突然有一阵喧闹声和火光,将他从梦中惊醒。
隐隐约约之间,张四书听到帐外有许多人喊着什么。
“天下大乱,白莲当兴”
“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
一听到这些口号,张四书整个人便瞬间惊醒,他立马起身,将身边的几个汉子喊醒。
“夯子!狗子!快起来,外头闹出乱子了。”
汉子们听到外头的喧闹,也都是打了个激灵,立马起身穿戴头盔罩甲,取了兵刃。
几人在营房内看到外头忽闪忽闪的火光,心里头也不由得开始打鼓。
那张夯子来到张四书身边,压低声音说道。
“乡老,俺想是那群人闹将起来了,咱们帮谁?”
听闻此言,张四书立即气不打一处来,他跳将起来,一巴掌呼在对方头上说道。
“帮谁?帮谁!帮谁!”
黑灯瞎火,他一口大黄牙却很明显,怒然说道。
“白莲教匪!那是叛军!杀头的买卖!你说咱们帮谁?捏要再提这个,老汉便将你送到国公爷那边去,军法处置!”
张夯子面露惊慌之色,连连点头说道。
“乡老俺知道了,可不能将俺送到国公爷那里。”
英国公张溶乃是安平军实际上的大帅。
若被他知道张夯子这番言论,一顿军棍都是轻的,大概率是要斩首示众。
张四书眉目一拧说道。
“捏们都给俺机灵些,平日里大帅有操练,从前在乡里争水争田,俺们村从没丢过分!
今日便是俺们立功的机会,都给我抄起家伙狠狠干,若能擒到杀到几个叛军,俺们今后便不用愁了!”
“乡老放心吧!这长枪可比俺们村里的扁担锄头好使太多!”
汉子们个个目露凶光的模样。
可张四书还是提醒说道。
“捏们也莫要当二杆子,保着自家性命要紧,一切见机行事才好。”
又是一阵吩咐后,张四书才放心带着这群汉子,取了兵刃杀将出去。
...
这一夜,安平军起了乱子,不知什么时候,白莲教匪徒在军营里安插发展了不少教众。
这些人或是受了白莲教教义的蛊惑,又或是为人所收买,再极端点的,已然染上了白莲教提供的乌香的瘾头。
安平军内许多流民本就心有怨言,加上连日来的各个消息,里头便起了心思,竟敢相约在今日夜晚起事。
这些人没读过什么书,甚至连大字都不认识一个。
稍稍一被煽动,就开始热血上涌,跟随着白莲教的匪徒,趁着城中瘟疫渐渐平息,朝廷动荡,军营守备松弛之时,意图乱营。
几百人于军营内掀起几千人的架势,四处纵火焚烧,还意图夺取营内的大炮和火铳。
火光冲冲之下,不少流民四散而逃,也有不少流民被裹挟加入到叛军之中。
好在,张允修从前的安排,还是有所效果的。
安平军这一月以来,不单单会进行体能操练,还会派专人,给他们念诵关于《万历新报》的内容。
《万历新报》上轶事小说,自然是最受欢迎。
可诸多介绍朝堂政令,以及宣传忠君爱国思想,终究还是起到了一些作用。
往日里,大部分流民们许是会被白莲教匪所“蛊惑”,可有了《万历新报》的简单知识普及。
西郊流民们,平日里沐浴在大明朝伟大皇帝朱翊钧陛下的光芒普照中,身上的一干邪祟自然也得到了“净化”。
当然,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京城里处置瘟疫的成效斐然,给《万历新报》树立一个权威效应。
再加上,流民之间,往往有张四书这样的“乡老”担任伍长,维持局面,大部分流民还算是清醒。
白莲教匪原本谋划出声势浩大的叛乱,却不想仅仅裹挟了几百人,在天亮之前,很快便平息下来。
等到太阳照常升起。
西郊大营校场外,英国公张溶身披甲胄,早早来到了校场之上。
他面色铁青的模样,看向一二百名被押解的叛军。
昨夜,得知大营叛乱后,张溶纵马出城,带着京营二百余人,便轻易剿灭了这群叛贼。
剩下这一二百人俘虏,也被五花大绑,押解在校场之上。
张溶瞥了一眼个个垂头丧气,恐惧求饶的流民青壮。
这里头还有些他颇为看好,甚至想要带去京营培养的苗子,可今日却不得不痛下杀手!
“大帅!小人们糊涂~大帅饶命啊!”
“大帅饶命啊~”
“俺们再也不敢了~”
...
叛军们哭爹喊娘的样子,然张溶却没有一丝动容。
他瞥过头去,言语间毫不留情地说道。
“斩!”
随着张溶一声令下,数百把雁翎刀同时落下,紧接着便是无数个头颅落地。
一时间,哭闹的声音戛然而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血腥之气。
英国公张溶为五军营总兵官,对这乱营叛军,自然有生杀予夺之权。
周围,站在
队列里头的流民青壮们,个个皆是噤若寒蝉。
有些人盯着地上滚动的头颅,都有些失态,甚至于精神崩溃。
几名隐藏在其中的流民,害怕得浑身发抖,甚至嚎哭着跪地求饶。
张溶紧紧蹙眉,他瞥见那些哭嚎的流民,对着身边的副官说道。
“将这些人都提出来审问,有勾结白莲教匪的绝不姑息,领头的一干白莲教余孽,全部送入刑部大牢,待陛下圣裁!”
“是!”副官也面露严肃之色。
京城军营叛乱?这是多少年都没有的事情。
从前,许多京营的将领,便不同意收编这群丘八,觉得他们不服管教。
今日之事发生后,显然反对的声音,要更加大了。
紧接着,张溶又在军营里头进行了一些安排,主要是防止在此出现判断。
处置完这些叛军,他这才脚步匆匆,紧皱着眉头,一路回到了大帐之外。
昨夜风波没有闹出什么大乱子,可张溶内心里头还是明白,这并非是长久之计。
从前,朝廷对于这类流民,皆是采用有限赈济的法子,提供限量的赈济米粥。
这有个“好处”,盘踞于郊外的大批流民,不至于马上饿死,却也没有力气闹事。
最后会有一批人支撑不下去,留下的人更没有了反叛的力气。
待到一切事宜尘埃落定,朝廷便可顺理成章,将这群人遣散回乡。
这种办法很残酷,却很有效,能够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甚至为朝廷省了钱粮。
朝廷素来都是这么做的,却有个人不同意。
他保下了大部分流民的性命,甚至让他们打熬身子,给了他们一条活路。
可世间岂有两全之法?
他想要让这些人活命,就必须想着怎么处置他们的叛乱,否则闹出大乱子,不论是自己还是对方,都难辞其咎!
想到这里,张溶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掀开了大帐帷幔,大步进入后,一眼便看到了那名,在京城搅动风云的少年人。
此时此刻,这小子非但没有半点忧愁的样子,反倒是在死命偷吃大帐案头上的葡萄,吃得腮帮子鼓胀,像是从未见过葡萄一般。
“咳咳~”
张溶咳嗽了一声,走到案头边,坐下打量着对面的少年人,忍不住开口说道。
“你这小子倒是奇怪,老夫让你去外头观刑,你却推脱什么见不得杀人。
外头杀得人头滚滚,你却反倒是没有一点儿影响,还在大帐里头吃得香甜。”
张允修吐出一个葡萄皮,颇有些无奈地说道。
“国公爷怎知晚辈无事?若非怕想到外头人头滚滚的模样,晚辈可不会吃这酸葡萄。”
五六月份里,这大明葡萄的味道实在难以恭维。
季节未到,京师的贵人们想要吃上葡萄,还必须得是从南方运过来才成。
味道能好到哪里去?
听闻此言,张溶愣了一下,饶是他心情沉重,也被对方给逗笑了。
“哈哈哈哈哈~你这小子着实是与众不同~”
笑完他却又正色说道。
“汝而今也算是武官,实是该涨涨胆色,多观一观行刑,见一见血,今后临阵之时,也不至于怯懦。”
张允修摇摇头说道:“若是穷凶极恶之徒,晚辈站在一旁,见其人头落地,自当是拍手称快。
可见这些平民百姓人头落地,我却不敢多看一眼。”
“你倒是觉着,这些人十分无辜?”张溶脸上似有些不满。
“非是觉得他们无辜。”张允修坦诚说道。“朝廷自有法度,军营内也有法令,军中乱营者自当由军法来处置,安平军受着军伍的粮饷,自当要遵守军伍之法令。”
张溶有些疑惑了:“那你这是......”
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张允修意味深长地说道。
“我是为了他们所不值,流民们大多只是想要讨上一口饭吃,为白莲教匪所蛊惑,才做下此等错事,他们为人所利用,丢了性命,利用他们之人,却可在背后逍遥法外,如何令人不感到可悲可叹~”
说完这一句话,张允修很是悲痛的样子,却留心观察对方的表情变化。
令他失望的是,便连张溶也有些讳莫如深的样子,他摇摇头说道。
“此番事端繁复难解,千头万绪非是一时之力,能够解决的。”
这老登看起来直爽,却也在打着太极。
张允修略有些失望,却是习以为常,他打起精神来说道。
“白莲教匪一事,自然由我爹爹他们去烦心,流民乃是我张允修保下的,我自当是要给他们一条出路,不能令他们白白丢了一条性命。”
“你倒是十分坦荡。”
张溶露出讶异表情,无奈摇摇头提醒说道。
“给他们一条出路?谈何容易?自古以来流民便是难以解决之顽疾,我大明开
国二百余年,自正统年间以来,流民问题便层出不穷,多少朝堂诸公着手解决,可又有多少能够解决问题?”
像是张溶这样的勋贵,显然也不是傻子,将国家问题看得很透彻。
然而,即便朝廷上人人都知道国家有问题,如此下去朝不保夕,可大部分人却还想着明哲保身。
似老爹张居正这般,真正想要解决问题的,反倒成了众矢之的!
“若是小子能够解决呢?”张允修眯眼说道。
“好大的口气!”
张溶显然是不太相信。
“国公爷敢不敢与小子打个赌?”张允修脸上露出狡黠。
可张溶却不吃这套,他眼珠子转了转,嘴角笑意满满地说道。
“汝若是能够给这两三万流民寻一条出路,老夫便将小女许配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