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的误会解除。
李时珍心头大石落地,有一种多方辗转,终是求取真经之感。
可也不免有些疑惑。
他随着张允修踏入医馆,穿过热闹非凡的前堂回廊,见到许多来来往往求医的病人,最后行至后堂司房。
捧起一盏氲着热气的新茶,轻轻啜一口,方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李时珍目光炯炯地打量着眼前之人,由衷赞叹说道。
“张同知气度不凡,果非常人,难怪能够开宗立派,自成大家。”
张允修闻言,笑了笑说道:“东壁先生谬赞了,晚辈不过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而已。”
李时珍细细琢磨着这句话,对方所用乃是大白话,却觉得暗含哲思,不免暗自点点头。
张允修亦将目光投向李时珍,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不免评价说道。
“东壁先生倒是不同,人人都说药圣李东壁,乃是仙风道骨的模样,不想一身装扮,若是不提身份,倒像是田间耕作的老农。”
人都是习惯性的看装束,若今日李时珍真穿得仙风道骨,想来袁宗道还会更加谨慎几分。
“老农又何妨?”李时珍发出爽朗的大笑。“我李时珍甘愿做药田老农,踏遍山河寻百草,若能多寻到几个药方,发掘几味草药,这药圣虚名不要也罢!”
正当两个人相谈甚欢之际,袁宗道局促立在堂内,进退两难,神色不安的样子。
瞥见他的窘态,张允修笑着说道:“还不来与东壁先生赔罪?”
得了这台阶,袁宗道立马上前,恭恭敬敬地行叩首大礼,言辞恳切。
“学生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先生,还望东壁先生恕罪。”
“使不得,使不得。”李时珍急忙上前,双手将袁宗道搀扶起来,满脸歉意,“也怪老夫行事鲁莽,存在试探贵馆医术的心思,反倒自取其辱。”
说话间,他重新打量袁宗道,眼中都是赞赏之意。
他手底下的药童,一直跟随他行医多年,可论及医术眼光,竟远远不及这年轻人。
若不是如此,他又怎能出这么大一个糗事?
李时珍心中感慨万千,看向张允修都有些羡慕:“张同知年纪轻轻,却能够将门下大夫教导得如此出类拔萃,实在是令老夫钦佩不已。”
手底下的药童,若能够有袁宗道半点才能,李时珍也不愁没有接班人,继续未尽的事业了。
张允修则是不以为意地说道:“东壁先生却是错了,这袁伯修非是大夫,乃是咱们医馆的研究者。”
“研究者?”李时珍紧皱眉头。
袁宗道站在一旁连忙解释说道:“还望东壁先生知道,学生并非是医馆坐堂大夫,不过是普通研究人员罢了,按照职称来说乃是助理研究员。”
“职称?”李时珍一脸疑惑。
这又是一个新名词。
既然提到这个词,张允修便顺势为其介绍起太医院的制度来。
“东壁先生有所不知,我这医馆独立于太医院之外,将医者分为职司四科。
一科为医典研纂科,主掌岐黄典籍考据、本草方术精研,还有各类实验与新医术之推进。”
他抬手指了指袁宗道。
“袁研究员便在此科。”
“职司四科?”李时珍紧紧皱起眉头,仿佛听到了什么奇异的东西。
张允修接着介绍说道。
“二科为方技缮造科,司掌金针器材研制,药石炮制之术,大蒜素等神药便出自此科。
三科为临症验方科,医者于诊室坐堂问诊,既核验方剂医理,亦是为百姓悬壶济世。
四科为署务总领科,统筹医署钱粮调拨、典章规制拟定、四方医官调遣等一干事务。”
他顿了顿继续补充说道:“以上诸科,每科设实习、助理、普通、副正职、正职、高级等层级,每一层级对应不同的薪俸以及研究资费。”
这番条理分明的介绍,惊得李时珍一愣一愣的,手上的茶盏悬在半空中,茶汤不小心泼洒到手边,都毫无察觉。
这位药圣凝视着眼前少年,心中不由得激起了惊涛骇浪。
这小子也是胆大包天,看起来是在仁民医馆里头,推行了一套独立的“官职体系”?
然而,这样系统化的官职体系,从古至今都是前所未有的。
毕竟自古以来,世人皆是以儒学为尊,医学不过是末流罢了。
一时间,李时珍都有些惊骇,想到区区助理研究员,便能够有此医术造诣,更加遑论那些资深医者。
从前太医院的御医,如罗显、杨济时之流,水平又该是如何呢?
李时珍在太医院待过一段时间,对于太医院制度之糜烂,其中御医水准之良莠不齐,深有感触。
现在看起来,张允修此举可以算得是不破不立了。
一时间,李时珍暗自庆幸,他没有听从外界流言,而是选择亲赴此地来探查一番。
这个“仁民医馆”,确实是非同一般!
李时珍蓦地起身,对着张允修深施一礼:“张同知此等创举,实乃开天辟地!医馆内诸科分曹,各司其责,既承救死扶伤之责,又拓医道革新之路,非大贤大德者不能为此!”
他这个评价不可谓不高,甚至此时此刻,李时珍已然抛开了对方的年纪。
在他的眼里,与自己交谈的并非什么十四岁的少年郎,而是足以改写医家历史,带来翻天覆地变革的巨擘!
李时珍非但没有嫉妒,反倒是懊恼,自己为何没有早些遇到对方。
一时间,竟然有些感慨,他抚须喟然长叹:“我李时珍半生跋涉,游历四海,遍访方士郎中,为的便是广集天下医典良方,只想着为天下人尽绵薄之力。”
李时珍眼神炽热,言辞恳切地说道。
“实不相瞒,今日登门求见,乃是久闻‘现代医学’之名,若能够一睹真容,纵死无憾!”
见李时珍竟然如此恭敬,连张允修都有些慌张,这可是后世被奉为“药圣”的李时珍啊!
他连忙上前搀扶起对方说道:“东壁先生可是在折煞我张允修了,快快起来,这现代医学也非是什么秘辛,先生若不弃,晚辈便带先生见识一番。”
“当真?”李时珍眼前一亮,他大费周折,不就是想要看看“现代医学”到底是什么样子么?
平日里看那个什么《万历新报》,早已令他百爪挠心。
“这是自然。”
张允修露出温厚的微笑,指尖轻点桌面。
“只不过要东壁先生帮晚辈一个忙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
......
跟随着张允修,李时珍一路来到了仁民医馆的后堂,比起前堂诊治的喧闹,这里显得安静不少,时不时便有书生模样的医者怀里抱着文书,脚步匆匆。
这些医者在看到张允修之后,各个都会露出崇敬的神情,迫不及待地询问各类奇怪问题。
“师尊,吾等解剖人体,为何没有寻到经络?”
“师尊,这君臣相佐之理,是否与那‘化学’暗自符合?”
“师尊......”
每一次,张允修都会不胜其烦,将这些研究人员一顿臭骂。
然后,进行一番细心的讲解。
有些李时珍听不太懂,有些李时珍则是眼前一亮。
应付完徒子徒孙,张允修便笑着看向李时珍说道:“这都是一些京城和太医院的年轻大夫,年纪大一些的,对于研究工作不好接受,便让他们先行于外头坐堂行医,这研究实验主要还是交给年轻人。”
“竟是如此么?”
李时珍一知半解的样子,可听那些医者提出的疑问,顿时对医馆的“研究中心”更加感兴趣了。
入了那“大明重症研究医学发展中心”,过了重症监护的病房,几人径直穿过几道铁门,便来到一处像是工坊一般的院落。
里头规划十分具有章法,看起来每个区域,都是经过精心设计,且空间宽广。
在这工坊里头,被隔开一个又一个区域,里头放置不少奇形怪状的器皿。
里面的研究人员各个全神贯注,甚至连张允修三人进入,都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
李时珍一眼便看到一个角落里,一名研究员从箱子里头徒手抓出一只白鼠,随后小心翼翼地用银针一般的器具,精准刺入小鼠的后腿肌肉。
“吱~”小白鼠发出一声惨叫,却依旧躲不过挨针的命运。
“这便是在《万历新报》上所提到的,金针注射疗法?”
若是从前,李时珍定然会以为是某种针灸疗法,可看了报纸上的内容之后,他便也能够辨认出一些。
“正是。”
张允修细致解释说道。
“此金针注射疗法,通过针管直接注入血液循环之中,绕过肠胃消化吸收,能够更加迅速高效的发挥药效,应对各类急症,直接作用于病灶,可谓是得心应手。”
实际上,对于这“金针注射疗法”,李时珍还是有些研究的,他甚至自己私底下试了试。
基于自己从前的研究,李时珍发出疑问说道:“此法神妙,然制作适宜金针是个问题,药液如何入体且不损气血也是个问题,皮肉乃气血屏障,若无故穿刺,岂不是会引邪入体?”
即便是这个时代,医术最为高明的一批人,李时珍还是有着传统医家的局限性。
诸如他私下里自己尝试“金针注射”,好不容易才托铁匠打出一根,堪堪能够使用的金针,然而注射却出了大问题。
不仅仅皮下容易鼓包,还容易流脓发炎,显然与治病的初衷背道而驰,归根结底,还是缺了诸多基础的医学概念。
“这金针注射也有讲究,一是肌肉注射,一般以臀大肌、股外侧肌及上臂三角肌等为主......另是静脉注射,以血管为导,进入血液循环......”
张允修继
续讲解,见李时珍懵逼的模样,他笑着说道。
“这涉及到一些人体解剖的学问,待会带东壁先生去解剖室看看,便可明了。”
听到“解剖”这个词语,李时珍三缄其口,不太意愿提及。
半晌,他才捻着胡须,声音里头略带几分迟疑。
“北宋庆历年间,州吏吴简曾命大夫和画工剖验叛军尸首,将尸首喉部、脏腑之形绘制成图谱,有《存真图》《欧希范五脏图》等图,早年老夫有幸见识过摹本......”
李时珍显然还是对于解剖人体,这等残忍之事接受不能。
儒家强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加上封建礼教要求各类丧葬礼仪,解剖尸体无疑是被视作一种亵渎的行为。
不论是迷信思想还是阴阳五行,皆是对于“解剖”这种行为不支持的。
故而,见李时珍这幅模样,张允修倒也不太奇怪。
他不求李时珍立马接受,而是宽慰对方说道。
“东壁先生且宽心,若想要探究医学至理,皆不可绕过这剖肌析理之术,唯有明了人体构造,方能够对症下药。”
李时珍叹了一口气,还是不太能接受的样子,转而说道。
“此事暂且搁置,张同知还是为老夫说说这金针与消毒之事。”
显然,接受解剖,对于李时珍这样一个古人来说,还需要一些心理建设。
张允修也不强求,随手拿起一罐子酒精棉球,细心地为其讲解:“金针乃是工艺问题,寻技艺高超之铁匠,倒也是不难,至于药液入体损伤气血的问题,东壁先生似乎忘记了我于《万历新报》上提到的细虫理论。”
“消毒!”李时珍立马脱口而出,这一路游历行医,他也在学习报纸上的医学理论,显然使用酒精和沸水来消毒,在防治瘟疫和各类疾病过程中,起到了十分显著的效果。
“对。”
张允修点点头说道。
“酒精消毒是一个法子,煮沸器皿灭菌也是个法子,正如我在细虫理论和传染病学说中提到过的,杀灭细菌便能够极大避免感染问题。
当然,这二者并非能够百分百杀灭病菌,待着西山工业兴起,最好还是使用一次性的医疗器械,方为长远之计。”
李时珍微蹙眉头,还是将各类术语听得云里雾里。
虽早从《万历新报》中略知“现代医学”之一二,然而仍旧觉得艰深晦涩。
特别是“工业兴起”,听起来像是很厉害的事物?
李时珍抚须沉吟,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疑惑。
“张同知曾言天地间有异气邪气为病症之源头,可这异气与邪气到底是何物,病菌又是何物?
难道外邪入侵,还有外感六淫,身体红肿热痛,皆是与这病菌有关?”
此时此刻,药圣眼中闪烁这求知的光芒,连珠炮般将自己积攒在内心的问题给抛了出来。
张允修望着李时珍眼中灼灼的求知欲,喉头微微鼓动。
这些跨越时代的知识体系,不单单是医学,还有生物学、免疫学、解剖学,一时半会还真是解释不清楚。
这需要一个系统化的学习。
所以,他索性决定不讲了,抬手示意说道。
“百闻不如一见,东壁先生倒不如随我再去看看。”
怀揣着疑窦,李时珍跟随张允修,进入到另外一个实验区域。
推开重重的铁皮门,一股奇怪消毒水的气息铺面而来。
此处,不论是案几还是窗台,都要更加洁净几分。
李时珍仰头望着门楣上“微生物实验室”的牌匾,心中不免暗自揣测一番。
想必这“微生物”,便是那“细虫论”的另外一番解释?
研究人员送来防护服,李时珍在协助下笨拙地穿戴整齐。
他扣上护目镜,这种感觉甚是新奇,本能感觉到,这也是抵御“细虫”侵扰的关键物件。
走入到实验室之内,满眼都是架子上整齐排列的培养皿,还有不计其数由琉璃制作而成的器皿。
李时珍暗自惊讶,这张允修还真是大手笔,如此之多的琉璃,即便是皇宫藏品也不过如此吧?
可显然,这些琉璃器皿,并非是为了彰显富贵和奢华。
“伯修啊~”
却听张允修吩咐袁宗道说道。
“你为东壁先生展示一下显微镜观察酵母菌繁殖的实验。”
袁宗道一直跟在后头,静默无言。
听到张允修的吩咐,他眼前顿时一亮,立马拱拱手说道。
“师尊放心,包在学生身上。”
言毕,袁宗道已然动作干脆利落地戴上手套,一阵分辨之后,旋即从架子上拈起一个小碟子,还给李时珍介绍说道。
“东壁先生请看,此乃培养基。”
李时珍瞳孔微缩,虽在《万历新报》上熟读以麦芽汁为底的培养皿配方,然此刻亲眼见得实
物,还是觉得有些激动。
他微微颔首说道:“还请袁研究员不吝赐教,为老夫详解其中玄妙。”
袁宗道显然并不是第一次展示实验了,从点燃酒精灯,到从酵母菌菌种中挑选菌体,最后采用划线法......
这些操作之精细规范,给李时珍看得一愣一愣的,显然即便是他,在平日研制药物之中,也没有这等讲究。
张允修站在一旁解释说道:“东壁先生不必奇怪,先前太医院诸多御医前来参与研究之时,便是这袁伯修教授他们的,于医术上袁伯修不算是出彩,然在研究方面,他却比我这个师尊还要专业些。”
李时珍觉得张允修这小子有些炫耀的意味,按照从前的标准,这袁宗道都可以出诊行医了,在张允修这里,竟然说他不太出彩?
偏偏袁伯修还是甘之如饴的样子,面罩下面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
“师尊说术业有专攻,我之擅长在于研究,自然于医术上便差一些。”
说话间,他将一个金属器物推到李时珍的面前。
“东壁先生请看,此乃显微镜,你便闭上左眼,透过这方小孔凝眸观察,便可窥见这酵母菌之繁殖变化!”
显微镜?
李时珍紧紧皱起眉头,观察起眼前这个器物来。
这器物造型奇巧,外表乃是黄铜所制,上下皆镶嵌两枚圆形镜片,晶莹剔透犹如秋水一般。
早在南宋时期,便有“叆叇”的记录,也就是后世的眼镜。
平日里李时珍也有用一副老花镜,对于这类镜片,自然是熟悉的。
只不过,这般叠镜成器的物件,却是生平仅见。
将两个镜片叠加一起,便能够看到那什么“微生物”么?
李时珍还有些疑窦,他皱了皱眉头,询问说道。
“这酵母菌,可是酒曲萃取而出之物?”
张允修引经据典说道:“便是酒曲,《尚书?说命下》有云:若作酒醴,尔惟曲蘖,想要酿出酒来,这酒曲自然是必不可少。
世人皆知酒曲酿醪之妙,然东壁先生可想过,为何加入酒曲后,酒液便会渐渐变得醇香?”
“这.......”李时珍一阵迟疑。
自古以来,大家都知道这样做,可从来没有人去深入探究为什么这样做。
张允修笑着说道:“东壁先生看看这显微镜下的酵母菌,或可发现里头藏着千万生灵,这心里头对现代医学,许是有不同的理解。”
袁宗道见状,也在一旁劝告说道:“东壁先生,这酵母菌繁殖现象稍纵即逝,若错过此时,实验便要从头再来了。”
实验室里头的条件终究还是有限,想要观测酵母菌的繁殖过程,必须维持的温度。
袁宗道能够掌握温度,可却不能够实现恒温。
李时珍深吸一口气,也有些焦急了,他看向那个闪着光亮的镜口,像是下定决心了一般。
李时珍小心翼翼的样子,学习适才袁宗道的姿势,身体微微俯下,将右眼贴近冰凉的目镜。
起初,眼前的景物陷入到黑暗,待到瞳孔适应光线,便见有一丝光亮。
袁宗道站在一旁,协助其多次聚焦之后。
终于,一个微观世界,在李时珍眼前豁然展开。
却见画面里头,有无数个像是小水泡一样的物体,层层叠叠的聚拢在一起。
起初,李时珍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可不会儿,他便惊讶的发现,这些小水泡是有生命的!
他们犹如冬天抱团取暖的人一般,聚拢在一起,一点点地涌动。
随后,惊人的变化悄然间发生。
李时珍瞪大了眼睛,他亲眼所见,某一个小水泡顶端缓缓隆起,伸出了触角,这个触角缓缓变大。
须臾之间,这触角与母体的链接骤然断裂。
形成一个新的小水泡!
这一幕,犹如一记重锤,狠狠撞击李时珍的心脏。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在狂跳,整个人身子也越发僵硬。
眼前这个微观世界的变化,彻底颠覆了他这十几年来行医的认知!
李时珍身体激动得发抖,眼眶里头竟然有些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