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离刺荆轲 作品

第939章 吕公著:必须出重拳

第939章吕公著:必须出重拳

元祐二年十一月辛酉(十三)。

汴京城在早上,经受了一场严酷的霜冻。

就连汴河,都开始冻结。

寒冬已至!

吕公著站在内东门下,尽管他穿着御赐的裘衣,衣服里面还有着羊毛纺成的内衬,脚上的靴子更是用着貂皮缝制,里面还有着一层保暖的羊绒,但他依旧能感受到寒意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

“左揆……”身后传来了他的学生李常的声音。

“公择来了”吕公著没有回头。

“是!下官刚到!”李常来到他身边。

他们这对师徒,这几天都在尽量避开碰面。

哪怕今天奉诏入对,也特意错开了时间。

没办法!

他们是师徒,又同在都堂为官。

本来就是犯忌讳的事情!

一般情况下,照过去的传统,李常应该在进入都堂后,立刻与吕公著决裂。

至少也该上札子,对吕公著主持的各项政策,大加批判,并在所有场合,寻机反对吕公著。

但,李常没有这么做。

这既是他本性如此,也是天子恩典。

于是,不出意料的,成为了他人攻击的靶子。

有的没的,都朝他脑袋上扣。

即使是李常在熙宁时,曾任过台谏官,依旧很生气。

这些年轻人,根本不讲武德,没有任何敬畏之心!

“自辩札可写好了”吕公著没有看李常,只是问道。

“回左揆,下官已经写好了!”李常摸了摸自己贴身收藏的札子答道。

“善!”吕公著眯起眼睛来。

故事,宰执遇劾,当自请去位,然后再上章自辩。

前者是了为昭示中外,自己绝无恋栈权位之心。

后者,自然是为了自己的声誉。

若别人说什么,自己都不反驳,玩什么清者自清这一套。

就等于坐实了别人的指控。

吕公著微微扭头,看向李常,问道:“公择啊……”

“老夫最后问一遍……”

“汝当真没有在洛阳买园宅,在相州置田产”

李常把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一样,苦笑着道:“左揆,下官是江南西路建康人,祖坟、妻儿俱在建康……”

“下官就算要买园宅,也该在建康……”

“至于相州”

“下官连相州都未去过,何来的相州田产”

说到这里,李常就叹息起来:“再说了,左揆又不是不知,下官仕宦这许多年来,所得俸禄、财帛,皆用在了家乡白石书院中……”

“下官就算想去洛阳买园宅,到相州置田产,也是囊中羞涩!”

吕公著沉默了。

他知道,李常说的是对的。

李常这十几年来,日子一直过的很清苦。

哪怕现在已经进入都堂,每岁可支配的合法收入,已经达到了数千贯。

可他在汴京,依然是租的官家恩赐的廉租房。

他的钱,统统送回了家乡,用在白石书院的建设和投入上。

所以……

吕公著看着李常,好奇起来:“刘器之,为何上章言汝在洛阳买园宅,相州置田产”

李常低下头去:“下官怎知”

他,对这个事情是莫名其妙的。

根本不明白,台谏为什么要弹劾他在洛阳买园宅,相州置田产

吕公著听着,轻声说了一句:“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胆大妄为!”

弹劾宰执,乃是触虎须。

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被反噬。

所以,一般情况下,御史弹劾宰执,要么是证据确凿,要么是背后有着帝后授意。

前者,自不用说,是御史行使本职。

后者,则是服务于宫中,是告诉宰执应该自己体面下台了。

但,这都是过去的老黄历了。

以吕公著的观察,这十几年来,朝中的御史言官,越发的狂野。

胆子也越来越大。

什么事情都敢干了!

所以,吕公著现在有些糊涂。

他不知道,这次的风波,到底是宫中授意的

还是御史言官们在独走

正因为不确定,所以,他在看到针对他和李常的攻击愈演愈烈之后,立刻选择了上札乞骸骨。

这既是自请体面——假若天子真的有意让他去位,那他自然得借着这个台阶下来。

同时,也是以退为进。

假若,是台谏在独走的话……

吕公著眯着眼睛。

他这一生,一路艰辛,筚路蓝缕,方得宣麻拜相,执掌国政,辅佐天子。

为此,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他怎么可能容忍别人,随意攻击、污蔑、造谣自己,动摇他在御前的形象

“吾虽敬佛修禅,却也非是那庙中泥塑的佛像!”

“吾乃宰相!”

“上佐天子,下抚黎庶,礼绝百僚,群臣避道!”

“岂是二三子所可以侮辱、造谣的!”

“寿州吕氏,更非是他人可以随意指摘的!”

这样想着,吕公著内心的杀机就开始升腾。

师徒两人正说话,内东门的门扉,就被人开启。

童贯的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

童贯对着吕公著、李常恭敬的拱手拜道:“两位相公,大家德音,请两位相公移步福宁殿诏对!”

“诺!”

……

赵煦看着手上的札子。

这是直接导致吕公著和李常,上札求去的弹章。

写札子的人是右正言刘安世。

此君是司马光的学生,表字器之。

当初司马光入朝,举荐了很多跟着他在资治通鉴书局里修书的学者。

刘安世就是其中之一,赵煦将之任命为秘书省正字。

司马光去世后,刘安世作为弟子,跟着司马康、范祖禹、刘攽等人一起扶棺回乡,并跟着一起处理司马光后事。

今年年初的时候,刘安世与刘攽等人一起回朝,赵煦以其忠孝,拜为右正言。

这几个月来,刘安世的表现都是中规中矩。

赵煦是怎么也没想到,他竟能搞出这种活来。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看了,但赵煦看着札子上的内容,脸色依然变得铁青起来。

“汝怎么敢孩视朕”

刘安世的札子内容,看着是恭敬、谦卑,对他和向太后更是极尽吹捧、赞誉。

可问题是,他弹劾吕公著、李常的内容,却是简单粗暴到,赵煦都不需要派人去核对,就知道是在造谣。

先是说李常在洛阳买园宅,在相州置田产。

而李常为何要去洛阳买园宅,到相州置田产呢

因为,他阴附吕公著,结交程颐门生,欲引为奥援,所以把这些地方当成结党营私的巢穴。

他若不这么说,赵煦可能还会怀疑,吕公著、李常是不是真的在背着他,偷偷的和洛党的人勾结起来,打击异己,排除政敌。

刘安世这么一说,就给李常洗清了罪名。

为什么

因为,刘安世这是典型的以己度人。

可能刘安世觉得,这世界上最宜居的地方是洛阳,最适合买田宅增殖的地方是相州。

但问题是,李常是江南西路的。

他和王安石兄弟、曾巩兄弟都差不多。

他们心中的天堂,显然不是又干又冷的洛阳,他们的财富增值最好的地方,也不是什么相州。

而是扬州、江宁、润州、杭州。

再不济,也该是生养自己的桑梓!

南方人会喜欢,又干又冷的洛阳

南方人会在随时可能被黄河母亲创飞的相州置田产

想到这里赵煦就回头,看向在自己身旁,等了很久的石得一。

“都知,去查一查!”

“右正言刘安世,右谏议大夫梁焘,监察御史韩川等人,在洛阳可有园宅,在相州可有田产”

这些人都是在这次风波中,激情参团,然后把矛头对准了吕公著、李常的人。

而且,都不是新党。

皆旧党干将,青壮派!

这也是这次风暴的特点。

在这场新党、旧党大混操中,两边都像想好了一样,在短暂的彼此攻击后,刀口向内,开始对着各自阵营的大佬动刀了。

旧党这边,对吕公著、李常、程颐火力全开。

新党那边,正在忙着疯狂攻击李清臣。

现在的舆论,李清臣已经被批成了毫无才能,窃据权位、尸位素餐的庸碌之臣,快点滚蛋,才是他对朝廷最大的贡献。

于是,在新党台谏官员的努力下,李清臣无数黑材料都被人挖出来了。

不过,李清臣的反应,却很平淡。

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显然,心里面没憋什么好!

“诺!”石得一在短暂的犹豫后,领命而去(调查御史言官,对他来说,过于刺激了)。

赵煦望着石得一远去的背影,心下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了。

这些人,肯定都在洛阳买了园宅,在相州有着田产!

最起码,刘安世应该有。

为什么

因为人无非想象自己认知之外的事情。

我干过的事情,你也肯定干过。

我喜欢的东西,你也应该喜欢。

这叫以己度人。

就是……

他们怎么敢的啊!

赵煦想不明白。

这是赤裸裸的,没把他这个皇帝当成年君主看。

甚至,可以说,是没把他当人看!

这是赵煦最生气的地方!

朕这么辛苦,才让朝野大臣,都认可了朕的能力。

你们居然质疑朕的智商和理解能力

艹!

……

一刻钟后,当童贯来通禀吕公著、李常已到殿外后,赵煦才勉强整理好自己的心绪,恢复了冷静。

“且让两位相公先到东閤静室中候着,我稍候便至!”赵煦对着童贯吩咐了一声。

然后,他就将自己面前的这些札子,一一收到一个袋子里,将之随手交到身边的一个小黄门手上,叮嘱他道:“且将这些札子都拿好,带到静室中去,交到童邸候手里!”

“诺!”这小黄门领命。

赵煦走向内寝的浴室。

在这里,文熏娘已经将洗澡水给他放好,准备好了干净的新衣服。

见到赵煦过来,文熏娘便带着人迎上来,服侍他沐浴。

接见大臣之前,必定沐浴更衣,这是赵煦的习惯,也是对大臣的基本尊重!

……

半个时辰后。

福宁殿东閤静室。

伴随着净鞭撕裂空气的声音,童贯适时的对着矗立在静室中的吕公著、李常喊道:“皇帝陛下御静室,请两位相公恭迎!”

吕公著与李常,持芴上前,对着静室一侧,拜道:“臣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公著(门下侍郎臣常)恭迎皇帝陛下御阁,恭问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赵煦穿着褚黄色的衣袍,戴着一顶质的软脚幞头,穿着布所织的靴子,走入静室之中,坐到上首的御座上,然后对吕公著和李常道:“两位相公免礼!”

“童贯,快给两位相公赐座、赐茶!”

“诺!”童贯立刻带着人,将两张椅子搬到吕公著和李常身后。

然后,又带着人,给两位宰执奉上了今天刚刚煮好的红枣茶汤(其实已经很像现代的红枣奶茶了),并奉上一些宫中的点心。

两位宰执在谢恩之后,各自坐下来,然后抿了一口茶汤。

用着牛奶煮好的茶汤,暖暖的,甜甜的,入喉顺滑,红枣的香气混杂其中,叫人饮后精神为之一振。

哪怕吕公著,也是不由得赞道:“好茶!”

赵煦听着,就笑道:“左相喜欢就好!待会回去的时候,朕会让内茶库给相公准备几饼今年的建茶、红枣……”

“李相公也是一样!”他看向李常,笑着说道

“谢陛下!“吕公著和李常,没有推辞,欢天喜地的接受了这个恩典。

同时,他们的心思也都安定了下来。

因为,赵煦的举动,向他们确认了一个事实——这次的御史弹劾,不是宫中的授意!

纯粹就是台谏的年轻人在独走!

吕公著当时就握紧了拳头,心道:“看来,是吾这些年,隐藏锋芒,以至于被人认为软弱可欺了!”

这要换他的父兄,是不可能有人敢这样对寿州吕氏的。

所以啊……

必须出重拳!

不然,以后可能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骑到吕家人头上耀武扬威,指点江山了。

赵煦端坐在坐褥上,仔细观察着吕公著和李常两人的神色。

他现在很好奇,吕公著和李常,在遇到这样的攻击和造谣后。

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是现在就动手,通过御前自辩,开启反击

还是在自辩,证得自身清白后,表面上宽宏大度,展示宰相胸襟。

实则暗戳戳的布局,将政敌按图索骥,一网打尽呢

至于,这两个人,高风亮节,对别人的攻击、造谣,熟视无睹,以广阔的胸襟接纳和包容一切非议、攻击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赵煦在他的上上辈子就知道了——大宋都堂无好人!

所有宰执,甚至待制大臣这一级,没有一个是善类。

而且,心胸都挺狭隘的。

章惇、曾布就不提了,哪怕是李清臣、韩忠彦这样公认的老好人。

对于那些开罪他们的官员,也都是一副‘得罪了方丈就别想跑’的态度。

他们报复被自己认定的敌人,从不手软,也不会手软。

总不能说,新党的人心胸狭隘,旧党的人,就会胸襟宽广!

这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