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简朴而隆重的祭奠仪式开始。慕容垂在参合坡下摆下了香案,率领全军将士跪拜于香案之前,向参合坡之战阵亡的将士们的英灵祭拜。
慕容垂面对香案诵读祭文曰:
“大燕十年初夏,朕来参合坡祭拜诸位大燕将士英灵。去岁寒冬,诸位奉朕之命讨伐魏国不义之徒,然出师未捷,参合坡下,十万将士殒命于此。朕心之痛,何人可知?”
“今朕来此,目睹诸位尸骸遍野,惨绝人寰。十万将士,殒命于此。昔龙城少年,今为白骨。邺城良将,已为尘土。父母失儿,儿失其父,妻失其夫,何其悲惨之事也。拓跋氏何其毒也,堪比虎狼蛇蝎,杀我大燕儿郎十万,此乃彻骨之仇,朕铭刻于心,不敢或忘。”
“然此战之败,罪不在诸位,罪在朕身。天不佑我大燕,令诸位惨死于此。朕亦谋划失当,用人偏颇,以至此败。如今朕悔之晚矣,大错铸成,如之奈何?而今朕率大军前来,数日前已下平城,朕还将挥师西进,攻取盛乐。必当擒获拓跋小儿,铲平魏国,以告慰诸位在天之灵,为诸位将士报仇雪恨。”
“诸位虽死,英魂犹在。诸位英明,播于天下。朕将立碑于此,广为传颂。大燕上下,莫不知晓诸位之名。今在此拜祭诸位将士英魂,焚香祭拜,奉献祭品。以后之年,朕都将亲自拜祭诸位。但朕还活着,便不会忘了诸位之功,不会忘记诸位为大燕洒下的热血。呜呼哀哉,朕心之痛,何人可知?朕心之悲,何人可察?唯愿将士们英灵安息,佑我大燕,护我大军,跟随朕完成未竟之事。尚飨!”
慕容垂诵读完祭文,泪流满脸再拜。站起身来时,慕容隆将拓跋虔押到香案灵位之前。慕容垂亲自抽出佩刀,走向拓跋虔。
“拓跋虔,今日你的死期到了。在我十万将士灵前,朕要以你的头颅祭奠他们。你准备好了么?”慕容垂沉声道。
拓跋虔呵呵笑道:“希望你不要食言,给我个痛快。慕容垂,你老了,手上没气力了,莫如换别人来砍我的头,免得我受罪。”
慕容垂冷声道:“你放心,朕虽年老,砍人头颅还是拿手。”
拓跋虔点头道:“那我就放心了。”
慕容垂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此刻不说,便永远说不出口了。”
拓跋虔想了想,微笑道:“我自已没什么可说的了。败于你手,死于你手,也是应该。虽则我心中不服,但我拓跋虔这一生还没有抵赖过自已的失败。不过,我还是奉劝你们一句。你燕国之败,已有征兆。上次十几万大军攻我大魏,惨败而归,这便已经是一种警告。今日你们又来进攻,虽攻克平城,但恐于事无补。就算是你慕容垂,恐也难违天命。我奉劝你们还是及早退兵,否则你们燕国恐要遭受更大的失败。你们燕国内外交困,人心已散。慕容垂,你乃当世英雄,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若小心谨慎以自保,花费时间收束人心,或许你们燕国还能存续下去。这是我的一点愚见。我已是将死之人,也犯不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这是我肺腑之言。”
慕容垂听了这话,沉默许久。终于提起刀来道:“拓跋虔,时辰到了。上路吧。”
拓跋虔哑声而笑,神色如常,伸长了脖子。慕容垂一刀砍下,拓跋虔头颅落地,鲜血飞溅。慕容隆将拓跋虔的头颅捡起,供奉在香案之上。
慕容垂静静地站在香案之前,眯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所有将士也都站在原地,低头静默。
四下里安静无声,唯有阳光照射着山谷,风吹拂着荒草。
不久后,慕容垂下令全军开拔,回往平城。回城路上,慕容垂坐在大车里沉默着,路上两天时间,慕容垂几乎没有说话,而是坐在车中沉思。
回到平城之后,慕容垂宣布兵马休整之后便呆在住处不再见客。慕容隆两次求见时,慕容垂都躺在床上睡觉。而身边的亲卫告诉慕容隆,陛下回平城已经躺了一天一夜了,根本不愿起身。
慕容隆本来以为是前往参合坡的路途让慕容垂颇为劳累,所以需要长时间的休息。况且。参合坡之行定然让慕容垂心情不佳。看到了那么多燕军将士的骨骸,大受刺激,心情郁闷也是难免的。
然而,从回到平城的第二天夜里开始,慕容垂开始剧烈的咳嗽,已经想起床也爬不起来了。慕容隆得知之后,紧急命随行郎中医治,但是治疗了两日,病情丝毫没有好转。
四月初十,慕容隆一早前往探望慕容垂的病情的时候,一名郎中面色紧张的站在廊下,见到慕容隆一把拉住了他。
“高阳王,高阳王,大事不好了。”那郎中带着哭腔低声道。
慕容隆心中一凉,忙问道:“怎么了?难道陛下他如何?”
那郎中摊开手来,他手里攥着一方白帕,帕子展开之后,里边一团殷红的血迹,怵目惊心。
“今晨,陛下大咳,吐出了不少血。我等……我等皆知,这是不祥之兆。”那郎中颤声道。
慕容隆脑子里一片空白,半晌低声道:“你们的意思是说,父皇无治了是么?”
郎中跪地磕头,低声道:“陛下久病劳顿,心情淤积,又加上风寒不愈,病情加重。我等无能,不能为陛下治好病症。此番咳血,更是病情危重之兆。我等几人商议会诊之后,均认为……均认为……”
慕容隆喝道:“吞吞吐吐什么?认为怎样?”
那郎中轻声道:“均认为……陛下时日无多了。”
慕容隆脑子里嗡然一声,几乎晕倒。定了定神,这才道:“不过是风寒之症,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高阳王莫要忘了,陛下年事已高。年近古稀之人,率军亲征,一路劳心劳力,便是青壮男子也未必能承受的住啊。不过高阳王莫急,此处药物匮乏,我等也医术不精,对陛下病情不利。倘若此刻即刻回中山,遍请名医诊治,并加以静养。或可有一线生机。请高阳王务必劝说陛下出发回中山治病。这是目前唯一的希望了。”那郎中说道。
慕容隆举步进了屋子,直入内室之中。内室外间,两名军医正相对愁眉不展,见到慕容隆忙起身行礼。慕容隆哪有心思去跟他们打招呼,快步往慕容垂的居处走。掀开帷幔之后,屋子里一片昏暗。因为不怕风吹引起慕容垂的咳嗽,所以屋子四周以帷幔遮蔽,显得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的气味和淡淡的血腥味。
慕容垂躺在床上,侧着身子。他身材高大,骨架颇为雄壮。但此刻在慕容隆看来,慕容垂却比自已从小到大印象中的慕容垂要瘦弱娇小的多。此刻的他,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干枯瘦弱的老者一般。
慕容隆缓步走上前来,探身查看慕容垂的情形。慕容垂双目紧闭,口中呼哧呼哧的喘息着,嘴角边还有一抹血丝。
“父皇……父皇……”慕容隆轻声呼唤。
慕容垂慢慢的睁开眼睛看着慕容隆,慕容隆忙道:“父皇,你今日感觉如何?”
慕容垂缓缓道:“你来的正好,朕正好有事要交代你。你扶我坐起身来。。”
慕容隆上前搀扶,将慕容垂扶着坐起,靠在床头。
“你也坐。坐着说话,道兴。”慕容垂指了指凳子道。
“多谢父皇。”慕容隆端了凳子坐下。
慕容垂看着他微笑道:“这几日甚为辛苦吧。敌军动向如何?”
慕容隆忙躬身道:“盛乐方向有敌军动静,似乎在调集兵马。但一时半会应该没什么动作。儿臣已经派出深入西边草原百里的斥候,对方若有行动,我们会立刻得知,并加以应对。父皇不必操心。”
慕容垂点点头道:“不要掉以轻心。随时……掌握情报,掌握机先。”
慕容隆点头称是。看着慕容垂道:“父皇,儿臣有个请求,希望父皇能够应允。”
慕容垂道:“说便是。”
慕容隆道:“父皇病情不容乐观,此处缺医少药,为确保陛下龙体康健,儿臣想请父皇回中山医治。儿臣率军西进,继续讨伐魏国。不知父皇可否应允。”
慕容垂微微一笑,叹息一声道:“道兴,朕知道你一片孝心和好意,但还是算了吧。朕知道自已病情严重,时日无多。既如此,又何必去一路折腾。哎,可惜朕西征之路就要到此为止了。其实也不算可惜,或许这便是最好的安排。”
慕容隆道:“父皇,回中山请良医治疗便是,陛下不可想太多,事情并没有陛下说的那么严重。我只是希望陛下能够早日康复罢了。”
慕容垂摆摆手道:“自家知道自家事,朕什么病情,能不知道么?况且,他们暗地里说的那些话,朕已经全部听到了。朕这病,从去年便有了。也非什么风寒之症,而是肺腑之中有物增生,溃破之日,便是朕丧命之时。朕本以为能够撑个一年半载,让朕攻灭了魏国。谁料到昨夜咳破,吐血升斗,朕的大限已到了。”
慕容隆惊愕道:“怎会这样?为何父皇从未说过?”
慕容垂苦笑道:“说了有何用?谁还能替朕开肠破肚取出来不成?道兴,朕不怕死,人生七十古来稀,朕这个年纪,死也不亏了。朕最担心的是身后之事。所以,道兴你来的正好,朕交代你几件事情。你给朕好生的听好了。”
慕容隆难掩心中悲伤,眼泪流出,哀声而泣。
慕容垂皱眉道:“哭什么?你是朕的儿子,不许哭。听我说话。”
慕容隆抹着泪点头,躬身静听。
慕容垂眼望帐顶,缓缓道:“天不佑我大燕,如今我大燕局势危殆。朕活着的话,或许还可收拾。朕一去,我大燕恐怕……哎,那也没法子,朕只能保得大燕一时,保不得大燕一世。往后的路,便只能靠你们自已了。”
慕容隆忙道:“父皇放心,我等必会全力辅佐太子,兴我大燕。”
慕容垂轻声道:“你固然是这么想,你是朕的好儿子,但是别人可不这么想。你可知当年我大燕是怎么亡的么?便是内斗不休所致。我鲜卑慕容氏出了多少英雄豪杰,最终我大燕却毁在了内讧上。有人说,这是我慕容氏的宿命,摆脱不了的诅咒,朕不信。朕以为我大燕上下定能团结一致,不会祸起萧墙。但现在的情形,朕毫无信心。朕一死,有些人便要压制不住了。”
慕容隆听得心惊肉跳,听慕容垂话中有话,心中疑惑,却不敢多问。
“道兴,朕死之后,你需封锁消息,不令外人得知。朕一死,你即刻率军回中山。记住,任何风声不能泄露。谁问也不许说。大军从幽州回去,不要从太行山道走。回到中山之后,告诉太子,以朕的名义,召慕容德和慕容麟回中山,然后将二人擒获。派兵马接管邺城之后,方可发丧告知天下朕已经亡故的消息。你可记得了?”慕容垂缓缓说道。
慕容隆脑子里嗡嗡作响,他心中有太多的疑问和震惊了。听慕容垂的口气,他口中所谓的祸起萧墙者便是慕容德和慕容麟二人了。否则,为何要秘密的回中山,将慕容德和慕容麟抓捕?
“父皇……”慕容隆叫道。
慕容垂摆手制止,像是知道慕容隆的心思一样,缓缓道:“不必多问,现在你知道这些事,反而于你行事不利。朕会写下密诏封存,见到太子,你们共同打开诏书接诏。诏书里便有你们想知道的答案。在此之前,道兴,你务必要照朕的话去做。干系我大燕社稷,你责任重大。”
慕容隆跪地道:“儿臣,遵旨。”
慕容垂面露微笑道:“道兴,你本性很好,在龙城几年,和道厚一起做了许多大事,堪当大任。你答应朕,好好的辅佐太子,多加规劝。道厚经历去年之败后,已有图强向上之心,你务必帮他,为了大燕,为了我慕容氏。”
慕容隆咬牙道:“父皇放心,我定竭力辅助太子。”
慕容垂点头,缓缓道:“太子登基之后,你告诉他朕的话。其一,不得轻易兴兵。罚魏之事再也休提。派使臣去见拓跋珪,言修好之事。拓跋珪恐怕不会同意,朕一死,他必南下。所以,第二件事便是,加强边镇防御,死守北境,必要时可放弃部分地盘,保住大燕。其三,务必同徐州李徽修好,让太子将他的长子慕容盛送去徐州为质,以示修好诚意。派人去的时候,务必去见你堂妹阿珠,她是我慕容氏之女,为人良善,必不会见死不救。若得徐州李徽相助,我大燕可保安全。不要计较城池土地得失,李徽要什么,太子便给他什么,只要李徽肯帮我大燕。明白么?”
慕容隆呆呆发愣。慕容垂见他发呆,怒道:“听清楚了没有?听明白了没有?”
慕容隆忙道:“听清楚了,听明白了。父皇何不将这些话也拟旨告知太子?”
慕容垂苦笑道:“朕不能。朕英雄一世,你们让朕善始善终吧。若这些话形成旨意,朕一生英名,岂非化为流水。”
慕容隆缓缓点头道:“儿臣明白了。”
慕容垂继续道:“我大燕将来,能保关东核心之地便可。不可想着扩张。内部安定,夹缝之中自保便可。任凭其他人打的落花流水,尔等只需自保。”
慕容隆脑子里昏沉沉的,只能机械的点头。
慕容垂叹息一声,转过目光茫然看着前方,沉声道:“朕为大燕所能做的便是这些了,朕这一生,犯了许多错误,做了不少错事。但朕无愧于大燕,无愧于我慕容氏先祖。朕真的已经疲惫了。朕昨夜梦见朕的父皇了,他老人家对我说:你做的很好,剩下的交给儿孙了。朕有这句话便够了,便不枉朕这一生历经的磨难。”
慕容隆沉声道:“父皇乃当世大英雄,非儿臣这么说,天下人都这么想。”
慕容垂微笑道:“英雄不英雄的倒也罢了。朕只希望,后世人谈及我慕容垂的时候,不至于摇头嘲笑,我便心满意足了。什么大英雄,最终还不是一杯黄土掩白骨。就像……参合坡的十万将士一样。哎。不提了。”
慕容隆轻声道:“父皇,喝药吧。我命他们拿过来。”
慕容垂摆手道:“不喝了,没用。你去吧,好好维持军务,不要流露半点,为人猜疑。”
慕容隆躬身应诺,转身退出之时,慕容垂又道:“对了,朕死之后,三名郎中你需即刻全部杀了,免得他们走漏风声。明白么?”
慕容隆哑声道:“遵命!”
慕容隆缓步走出慕容垂的住处,只觉得阳光刺眼,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心里空落落的,恨不得大哭一场。但他强行忍住心中的悲伤,缓缓离去。他坚强的父皇,面对死亡之时的态度让他动容,那也是他学习的榜样。
三天后的深夜,慕容垂剧烈咳嗽之下,口中吐出了大量的鲜血后与世长辞。这位时代的巨人,有着传奇的一生。他文武全才,智谋出众,一生历经无数劫难,曾百战不败,威名震于天下。在大燕国灭之后,他蛰伏隐忍,最后趁着苻坚南下失败之机,伺机而起,复国成功。他是当之无愧的当世之雄。
只不过,他一生也犯下了不少错误,也有为人诟病的一些做法。最明显的两个关乎大局的错误,其一是伐徐州,和徐州交恶导致盟约崩盘,失去了徐州的支持,反目成仇。其二便是仓促伐魏,用人不当。以至于参合坡之败,令燕国元气大伤,难以恢复。
最后这次出征,他是想利用最后的时间打开局面。可惜上天已经不给他机会了。他其实不是什么风寒之症,而是肺痨而死。连续的失利,死伤众多兵马,忧心于国内外局面,让他的病情加重,最后撒手人寰。
但所有的错误,都难掩慕容垂的光芒。
时代的天幕上,一颗夺目璀璨的星辰陨落。他的死,也将令北方局势变得更加的混乱,令燕国的局面变得更加险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