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时辰以后,高林匆匆返回,轻轻靠近坐在胡床上,裹着皮裘假寐的姜瑜。
“将军,斥候已经探知慕容宪营地位置,就在此地东北方向,十五里之外。”
“营地防守如何?”
“野宿而已,贼人前锋仅有少量辎重车,寻了一处挡风洼地,只分了上千骑卒,在方圆三里内巡逻罢了。”
“至于那慕容永,在慕容宪营地以东,隔了三里地,此人倒是防备森严,斥候未敢深入。”
“嗯,再仔细探一探路,夜色太暗,行军不易,还有,一定要遮蔽战场,勿要让贼人发现我们。”
“将军放心!”
春日里的夜晚,野地里,又不能生火,还是比较难熬的,但他们必须在此地干熬到下半夜,才好出发夜袭敌营。
看着身边一个个难熬的亲卫,姜瑜突然灵机一动。
“来,都靠近些,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与你们说那东吴甘宁,百骑夜袭曹营的故事。”
“话说自曹操赤壁大败之后,缓了几年,又领大军四十万,南征东吴,至濡须口……”
“你问濡须口在哪,啊,大概就是在寿春东南三四百里处吧。”
……
长夜漫漫,已经是将近二百年前的旧事,士卒们只是大概知道曹操的名字,大部分连甘宁都没听说过,此时听得津津有味。
市井文化之发达,还是中唐以后的事情,汉魏之际的底层百姓,可以拿来娱乐的项目确实太少了。
渐渐地,姜瑜身边,士卒越聚越多,但尽皆屏气凝神,侧耳倾听。
偶尔有憋不住咳嗽的,都被身边人侧目而视。
“如此,那甘宁领百骑精锐,杀入曹营,纵横驰骤,逢人便杀,只见得各营鼓噪,举火如星,喊声大震,魏兵各个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
……
“及至营中,甘宁点验兵马,竟然一骑未失,一人未伤!”
……
一口气说完故事,姜瑜拿起水囊,喝了一口冷水。
“故事说完,现在你们谁来说说,这夜袭敌营,最重要的是什么?”
“将军,是士气,咱们只要跟定了将军,自然是战无不胜的!”
“对,还要突然发起,不能让贼人有了防备!”
……
士卒们立即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还真别说,其中有很多不错的见解。
“夜里,你们知道如何分辨方向吗?”
“我知道!我知道!”
一个年轻的士卒,露出一副大白牙,兴奋地叫嚷道。
“那就你来说。”
“俺大父教过我,斗柄东指,天下皆春!现在正是春天,所以斗柄所指,就是东方。”
“你是个博学的,韦豹,你领着这位兄弟,去各部、各都走一走,教会他们夜里如何分辨方向。
再告诉他们,如果夜里与队伍失散,就逆着斗柄往西跑,等天亮了,再寻回大队,或是自行返回玉璧都行。
如果今夜全军都学会了辨别方向,战后,我记你一功!”
“唯!”
又安静了一阵,忽然有士卒大着胆子问道:“将军,那曹操是谁啊?”
“听着比陛下厉害……”
“曹操啊……”
姜瑜望着无垠夜空,又陷入沉思,等了片刻,直接开口说道:“去各都挑几个能说会道的,来听故事。”
《三国演义》自然是久经考验的通俗军事著作,不仅能教会士卒们一些基本的军事常识。
明末,这部小说经说书人之口,大行天下后,很多农民军都是靠着他打仗的。
又能培养士卒的忠义感,姜瑜麾下约莫一半以上都是胡人,所谓教化,和后世之文化输出一个道理,要用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方式来。
更何况,现在离三国也就不到二百年,很多事情,都能有牵扯,也能让士卒们知道,天下是为何变成如此的!
他自己能去读《三国志》,何妨闲暇时间,给士卒们讲上一讲呢。
姜瑜一个人自然没法给全军讲故事,那就一传十,十传百吧。
又望了一阵夜空,等士卒到齐后,起身,左手背后,右手抚着不存在的胡须,模仿出一种低沉的播
音腔,说道。
“古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姜瑜边想边说,一个时辰后,三国之背景,连同第一回桃园结义的故事就已经讲完。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啊……”
人群中大都是意犹未尽的叫嚷声。
“咳……”姜瑜一声咳嗽,立马又安静下来,“将士们,此故事总共有一百二十回,只要以后有时间,我就继续讲给你们听,在座诸位可不能一个人听,听完之后,要记在心里,回去后讲给你们的同袍也听听。”
“现在,去收拾好你们的马匹,带上你们的刀枪弓矢,随我去诛杀叛逆贼人!
我希望明晚,你们都还活着,继续听故事的第二回!”
“唯!”
窸窸窣窣一阵之后,围观士卒尽皆散去。
“段索,你从轻骑中,再挑百人精锐出来给我,由我带着冲击敌营!你在北,莫大胆在南,等我冲破敌营之后,你二人合力,赶着慕容宪的部众去冲击慕容永,知道了吗?”
“将军,我懂,就像咱们在淮水南岸冲击晋营时一般,驱赶老虎去吞食群狼!”
“对!驱虎吞狼!”
“将军妙计!”莫大胆又上来拍马屁。
“别废话,赶紧去整顿兵马!一刻钟之后出发。”
十多里地,路途又事先探查过,对于这伙轻骑来说,不到半个时辰,已经能望见慕容永营地中的火光了。
汇合了莫大胆之后,三千多人,奔跑起来,根本就瞒不住人。离着两里地,慕容宪营地之中,已经开始骚动起来。
姜瑜当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不停挥动长槊,催促自己身后的三百多精锐。
“将士们!都给我跑起来,提起你们的刀剑!让这伙叛逆贼寇,尝尝我们大秦铁骑的厉害,让他们知道戕害百姓的下场!”
燕军士卒有甲胄的不多,但都未卸甲,只是围着篝火和衣席地而睡,听到大地传来的震颤,慌忙起身寻找武器马匹,互相之间磕磕绊绊,一时间乱做一团。
慕容宪还在睡梦之中,就被亲卫叫醒。
“慌什么!秦贼来的正好,速去擂鼓,让他们有来无回!”
还剩一里,姜瑜身后骑卒的楔形冲击阵型已经形成,韦豹学着朱墩的做法,狠狠打了几下马,超过姜瑜,成了全军锋锐。
“放箭!”
五十步,姜瑜率先施放手中箭矢,如此快的冲锋速度,根本只够放一轮箭的。
“举槊!”
三十步,士卒们大都已经挂好弓箭,换上长槊。
“杀!”
慕容宪从刚从帐中出来,就迎着火光看到一阵箭雨,慌忙翻身上马,声嘶力竭地大喊道。
“快上马!上马!给我迎敌!”
二十步开外,一个有经验的头人已经聚起数十部众,开始向最近的马蹄声来处冲去。
鲜卑人的这个营地,并未做什么规划,五千多骑,自然平摊成一个以慕容宪为中心,直径一里的大圆。
姜瑜以三面包夹,营地内,根本就没人知道到底有多少敌军来袭,只能听到四面八方都是马蹄声与喊杀声。
“死!”
韦豹大喊一声,双手持槊,只一下,便捅穿一名率部前来抵挡的头人。
坐下马匹受惊之下,慌忙逃窜,将背上还未死透的主人抛落在地,其后部众还未反应过来,便被秦军冲散,不过片刻,那头人的尸身早已被踩成一滩烂泥。
“继续冲!”
“都跟上!冲他个对穿!”
此时正面已经没有敢来抵挡的贼人,姜瑜手中长槊,不停收割着逃散敌军的生命,口中大喊不止。
“将军!秦贼势大,快走吧!”
慕容宪只听得四面八方都是喊杀声,自家士卒的哀嚎声也越来越多,一时间双耳只嗡嗡作响,方才的镇静已经逃散得无影无踪,手脚也根本不听使唤,只愣在当场。
这个瞬间,他才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战场,打一两个坞堡,又能算得了什么!
亲卫见自家主将毫无反应,赶忙去拉动对方缰绳,突然之间,又不知从哪射来一支箭矢,打在慕容宪的头盔之上,发出铛地一声。
虽然劲力已卸,但还是让慕容宪踉跄一下,求生的本能唤醒了他。
紧跟着,他浑身打了一个冷颤,闷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大吼道。
“不能撤!”
“大燕只有战死的大将,没有败退的宗室!”
随即狠狠一挥马鞭,朝着喊杀声最盛的地方冲去,边冲边喊。
“跟我上!杀秦贼呀!”
火光之中,一身黑色铁甲,再衬着身后白色披风,倒也能激起些士气,大部分已经在败退逃窜的士卒,又返身跟了上来。
鲜卑人只是被打蒙了,所谓复国的战意,对秦人的恨意,从来都是不缺的。
还在努力打马冲锋的姜瑜,自然是感受到了前方渐渐起来的阻力,也看到了一堆潦倒的鲜卑人中,那十几骑铁甲,以及为首那个呼喝不止的年轻小将。
火光之中,一身铁甲,一袭白袍,一匹白马,确实有些扎眼。
“往北走!”
韦豹此时却已经杀红了眼,只是不停地挥舞手中大槊,对于四处飞来的箭矢,根本就不理,当然,身侧姜瑜的喊话也是被他自动屏蔽了。
姜瑜见状,换上弓箭,直接向慕容宪射去,慕容宪身边的亲卫仿佛已经意识到主将暴露,匆忙上前,将慕容宪护在中间。
两个亲卫中箭伏在马上,但其势根本不减,大致看去,慕容宪身后已经聚集了百余人马,正向他们斜刺过来。
姜瑜调转马头,挺起长槊,伏低身体,迎面杀去。
直到此时,韦豹才意识过来,连忙一甩长槊,将眼前敌人打落马下,拨马跟上。
“秦贼拿命来!”
慕容宪毫不示弱,提起手中长槊便刺,身后亲卫也迅速跟上。
姜瑜身体再伏,躲过对方刺来的长槊,两马交错之际,直接抬起长槊,在空中画个半圆,眼看要直直砸落在慕容宪头盔之上,却被亲卫举刀一挡,改变大槊去路,却将那亲卫打落马下。
慕容宪也是身体一斜,下意识地又回头去看。
韦豹这时才堪堪赶上,大吼一声,展开大手,一把薅住慕容宪扬起的长袍,将其拽落马下,拖行数步。
姜瑜亲卫此时也围了上来,有同是牧奴出身、马技出众的,一个海底捞月,就将慕容宪捞了上来。
“主将已俘!还不投降!”
慕容宪的亲卫自然是有些投鼠忌器,想救又不敢上前。
“快杀敌啊!不用顾忌……”
话音未落,早有一把环首刀柄戳入慕容宪口中,打落几颗牙齿。
又有士卒摘下慕容宪的头盔,挂在长矛上高高举起。
“主将被俘,投降免死!”
姜瑜趁机往身后瞄了一眼。
“继续冲,冲垮他们!”
战场之上,哪里容得了半分迟疑,几息之间,慕容宪的十来个精锐亲卫,就被杀了个干净!
三面包夹的威力,也开始显现出来,作为一个圆形营地,姜瑜是顺着直径自西往东冲杀,阵形最厚,南北两侧阵形自然比较薄,段索和莫大胆也集中精锐兵力,冲杀进去。
“快走啊,武牙将军在东面接应我们!”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整个营地之中,渐渐有了这类声音,汉话、鲜卑话皆有。
此时,南北两侧,最先开始出现大规模溃逃,两边一带,再加上主将被俘,中部也逐渐开始出现溃逃。
进而引发全军的大溃败!
今夜之战,成了!
战争之中,一旦出现大规模溃逃,紧跟着的就是大规模伤亡,失了组织的溃兵,实在是太好杀了,这一点,去过淝水的每一名秦军都是刻骨铭心的。
三面被包夹,本就失了轻骑之机动灵活,慕容宪的士卒们本来就是仓促成军,不成体系,现在只能一个个只能蒙头向东逃窜,而身后,就是如狼似虎的秦人。
中箭落马的、被长矛捅穿的、被自己人撞落下马的……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而只要一落马,难免又是被踩踏致死的下场。
哀嚎声、求救声、喊杀声、马匹的嘶鸣声、秦人兴奋的呼啸声……不绝于耳。
一时间,汾水北岸七八里外的这处低洼地,仿佛成了修罗场一般的存在。
“往两旁走!”
“敢
冲军阵者,杀无赦!”
慕容宪麾下将士,好不容易脱离秦人追捕,又迎面撞上自家军阵。
有慌不择路的士卒,妄图从军阵空隙中穿过,被毫不留情地一矛捅穿。
是燕国武牙将军慕容永,早在姜瑜的马蹄声响起伊始,他便开始着手整顿军阵了。
全军直接形成南北宽约一里的楔形阵线,第一层是匆匆搬来的、为数不多的拒马,其后是一排持盾步军,再后是长矛兵,再后面,就看不清了。
慕容永自己策马立在阵线锋锐处,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亲卫在两侧,领着士卒们不住大喊。
杀了几百慌不择路的溃军,他的阵线和规矩,也就真正立起来了。
接战开始不到半个时辰,驱赶溃军而至的姜瑜,就看到了这座阵线,也只能发出无奈的感叹。
“大半个时辰,就能成此军阵,慕容永真大才也!”
姜瑜一挥手,在其阵前百步,勒马驻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