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永……”
“住嘴!”
慕容永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后背上的伤口又传来一阵刺痛,最黑暗的黎明已经过去,离天亮,不远了。
此时慕容宪的部众已经逃散至后方,不管是空气里传来的气息,还是渐渐消散低沉下去的人声马鸣,都在提醒着他,秦贼姜瑜兵马不多,辛苦半夜,已经不可能再战。
方才说话的慕容逸豆归,乃是慕容永的从兄,本意是出言关心,被粗暴地打断之后,并无半点怨怼,只是眼里愁云更甚。
慕容永一介远房宗室,织鞋贩履之辈,哪里能轻易组织出如此严整的阵线。
时间回到两个时辰前,也就是姜瑜刚刚讲完故事准备出发的时候。
“阿兄,午间派出的斥候回来了吗?”
初次带领大军出征,慕容永当然没有多少经验,半夜不睡,一方面是因为终于能被重用,心中激荡所致,另一方面,也就是想着勤能补拙而已。
“多数都回来了,四周并无异常情况,几乎所有的坞堡都已经关门闭户,野地里连个人影都无。”
“大都?少了几个?”
“四五个吧,派往东边的,听一同前去的士卒说,那几个应该是走得远了些,还未回来,也属正常。”
逸豆归虽然是慕容永的从兄,但从他的名字就能看出来,他的出身,比之慕容永还要差上许多,二人从小就在一起长大,名为从兄,实际上也就是亲信仆从而已。
逸豆归刚从外间入帐,正背着身烤火,并未看到慕容永已经陷入沉思,絮絮叨叨个不停。
“阿永,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看那几个头人,都不服你,我还发现有人还暗戳戳地遣人去扬武将军营中,咱们虽然出身不高,但至少姓慕容,也不能任那些人随意欺辱……”
“昨日你强行分营,我还有些担心,现在看来,远比继续凑在一起好多了。”
“唉,那姓姜的在长安时,就与咱们大燕过不去,偏偏又是个硬茬子,幸亏咱们不用去蒲坂,再有两日,过了龙门,再好好整治这帮……”
“不对!阿兄,不对!”
慕容永突然站起,开始在营帐内急速走动。
“那姓姜的麾下都是骑兵,定然不会死守城池不动!此人虽然年轻,但毕竟是从淝水回来的,行军打仗,必然要比我们强上一筹,况且此人根本就不是个被动挨打的性子!”
“快!阿兄,快取你那空胡鹿来,选一处硬地,听上一听!”
逸豆归闻言,也跟着紧张起来,立即去帐外的辎重车上翻找,很快,就拿来一只由皮革制成,形状类似葫芦,内部中空的枕头,置于硬地上,自己也跟着侧躺于地,耳朵紧贴在空胡鹿上,仔细倾听起来。
耳力好的士卒,能听见十数里外的马蹄声,经验丰富者更是能凭借声音判断大致的数量。
逸豆归之前经常在长安与五原、朔方之间跑腿做行商,野外夜宿之时,为了防备马匪,常备此物。
也就几十息,逸豆归猛地站起,一脸吃惊。
“阿永你猜的不错!是有大队人马过来,离此地也就十来里!”
慕容永面色一沉,他强行与慕容宪分营,阻碍部下给慕容宪这种皇室近亲献殷勤,已经惹得下面诸多头人不快了。
可若不分营,他就真是个光杆将军,除了他亲自从吕梁拉来的八百多人,其他人根本就拿他的军令当做耳旁风!
甚至慕容宪,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两三日里,请见多次,也只被放入一回。
慕容宪是个绣花枕头,他如何不知,河东形势也并没有大多数人想得那般明朗,谨慎期间,远离慕容永,果然是对的!
不只是刚到手的权力兵马,是生死攸关!
危险和机遇同时到来了!
慕容永只迟疑片刻,心下一横,便下了决断。
“阿兄,你把所有的部帅都叫过来,先不要惊动士卒。”
逸豆归踌躇一下,想要问是否将情况通报慕容宪,看了看对方脸色,又没说出口。
这个弟弟啊,他可太了解了,如何会一辈子屈居人下!
逸豆归走后,慕容永走出帐外,十步开外,就是他最亲近的二十多个亲卫了。
“醒醒,快醒醒!
”
慕容永轻轻走近围着篝火酣睡的亲卫,低声呼唤道。
“谁啊……将军,是将军!”
“都随我来!”
……
“三更半夜,不让人睡觉,耍得什么威风!”
“就是,看我待会如何撅他……”
慕容永装作听不见几人并不掩饰的私语,立于帐中,大声呵斥道。
“诸位头人!并非我不让你们睡好觉!秦贼前来袭营的兵马已经在路上!就在你们像家豚一般,磨磨蹭蹭的时候,秦贼离此地已经不足十里了!”
这一次,慕容永终于能疏散一下这些时日积攒的胸中郁气了。
“将军,可莫要吓我,秦贼还在蒲坂,如何……”
慕容永勃然大怒,一脚将那话说到一半的头人踹倒在地,怒骂道。
“你自己去听!”
几人见他如此作态,夜袭之事,已经是信了几分,顿时也跟着狐疑起来,盯着被踹倒在地的那头人。
那头人很不服气的瞪了几眼慕容永,见无人为他张目,俯身侧耳,倾听起来。
只几息之间,他就突然跳起。
“确实有人从西面过来,三千上下,已经不足十里!”
其中一人直接起身说道:“扬武将军在西,必然首当其冲,我去通报!”
“不用劳你大驾,我已遣人通报过了!”
“那你还磨蹭什么,赶紧发兵去救啊!”
“对,赶紧擂鼓聚兵,扬武将军若是出了岔子,你我哪个能担得起!”
几人说着说着,已经结队要往帐外走去。
慕容永见状愈加愤怒:“如何去救,吾自有方略,本将还未下令,汝等这是要做什么!
暗夜之中,士卒必然会受惊吓,若非妥当安排,别说作战,不闹出营啸来就算好了!”
“你自己怕死,那就在这里待着,可别耽误耶耶们杀贼建功,哼!”
带头之人冷喝一声,就要掀开帐门。
慕容永面庞一颤,抬起早就藏在袍里的一把秀珍小弩,瞄准,放箭,丝毫不拖泥带水,他不光是个鞋匠,对弓弩,也颇有研究。
只听嗖地一声,箭矢射穿脖颈,方才说话之人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是鲜血不停地从口中涌出,睁圆的双眼死死盯着慕容永。
“你……你要干什么!”
有人一边后退,一边颤抖地指向慕容永。
“来人呐!慕容永要投敌!”
有人大声呼喝留在门外的随身亲卫。
更有人已经开始拔刀了。
慕容永当然也不甘示弱,提刀便砍,早已埋伏好的亲卫,也直接破帐而入,留在外面的亲卫闻声,也先下手为强了。
慕容永的亲信还是太少太少了,帐内只进了十名亲卫,虽然人数略微占据优势,但能做头人的,哪个不是身强力壮,一时间,局面竟然僵持起来。
慕容永当然知道,一旦久拖下去,或是被这几人逃出帐中,不说秦军如何,自己必然是要死无葬生之地的,于是身先士卒,连连向前劈砍。
“慕容永,你这叛贼,秦贼给了你什么好处!放着大燕的皇族不做,却为秦人做狗!”
几个头人也是愤怒不已,连连喝骂不止。
“哼!亏你还知道本将是大燕皇族,还不束手就擒,我只为今夜抵挡秦军,不会害尔等性命!”
“呸!蠢猪才会信你的话!”
“尔等不遵将令,我就是杀了你们,他日在中山王面前,也无半分过错,想想你们的部众!”
慕容永嘴上劝说,手里却根本不停,他今夜的目的,不光要求生,还要夺下这支兵马!
“阿兄,我来助你!”
从双方开打时,就不见的逸豆归终于带着自家部曲围了上来。
慕容永这边十个亲卫,已经折了二三人,剩下几乎人人带伤。
当然最后还活着的四名部族头人,也并不好受,几人星夜来见,甲胄不齐,虽然勇武,但终究敌不过早有准备的慕容永。
“将军饶命,俺贺赖服了,服了……”
见大势已去,贺赖犊头第一个丢下兵刃,伏跪在地。
“狗贼!你算个什么将军,慕容家怎么出了你这等狼心狗肺
之辈!大敌当前,为何要肆意屠戮自家将士!你当真是要毁掉大燕不成!”
“汝降是不降?”
冲进帐中的士卒,已经将四人团团围住,慕容永不紧不慢地从腰间取出小弩,开始上弦搭箭。
“呸!耶耶就算是死,也不会跟随你这等狼心狗肺之辈!来吧,耶耶在黄泉路上等着你!我死之后,必有人收你!”
慕容永并不答话,随手按下机括,沾满鲜血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笑意。
双方距离很近,箭矢直接射穿了那老将的脖颈,其人双目圆睁,挣扎几下,瘫倒在地。
“将军饶命!”
老将即死,其身后二人,伏跪于地。
“下了兵器!”
慕容永连半刻也来不及歇息,转身直接说道:“逸豆归,你速速带上所有本部士卒,不要骑马,只携带大盾长枪,从西面出营,向前一里列阵,楔形阵,越快越好!!
阿兄,你明白吗!”
“我懂!”
逸豆归抱拳领命,转身急急走出帐外。
此时已经用不上空胡鹿,三里之外,姜瑜冲进了慕容宪的营地,原本寂静的夜空里,喊杀声大作。
“你去擂鼓!唤醒士卒!”
“你,打起本将大旗,跟上我!”
说罢,走出营帐,三两步跳上战马。
“贺赖,你还愣着做什么,快随我去收拢士卒!”
还剩下的三人也匆匆上马,被几个亲卫夹在中间,打马跟上慕容永。
暗夜之中,突然被喊杀声和鼓声惊醒,士卒们本来就十分慌乱,再加上几个部族都找不到自己的首领,三两下就提枪上马,但不知该听谁的,跑也不是,前去救援也不是,一时都在原地打转。
“都不要乱,拿上你们的长矛,骑上大马,紧跟我的大旗,向西出营列阵,把手里的火把都燃起来!”
“不听军令者,扰乱军心者,斩!”
“都不要怕,只不过是三千秦贼而已,我们足足有一万人马!”
……
慕容永先去了贺赖的营盘,贺赖自然会意,也跟着喊起来。
贺赖麾下的部众,看到自家头人,一下子就有了主心骨,纷纷跟了上来。
有这一千多人打底,慕容永身后,队伍渐渐粗壮起来。
“贺赖,你带上本部,去加强逸豆归的阵型,记住,紧紧贴在步军身后,没有我的军令,不准出击!”
慕容永死死盯着贺赖,仿佛要将其吃掉一般。
“遵……遵命。”
纵横吕梁五六年的贺赖犊头,今夜,确实怕了,造反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活的更好,此时若轻易就死了,所谓何来。
贺赖领命之后,就要离去,慕容永一把攥住其衣领,拉到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能信你吗?贺赖。”
“你若是跑了,不管天涯海角,你所有的部众都得给你陪葬!”
“将军,贺赖部以后就是您的部曲,我将儿子留在您身边!”
“去吧。”
慕容永撒开衣领,淡淡地说道。
暗夜之中,只要一开始没有形成大乱,士卒被收拢住,一场危机,基本上就算是平安度过了。
不到半个时辰,五千人的楔形阵,就已经摆好,还尽量将所有的拒马鹿砦,辎重榻车摆在了阵线之前。
慕容永,与武牙将军的大旗一道,立在最前方,静静地等待两里之外的结果。
“只要挡住慕容宪的溃军,今夜,就算成了!”
慕容永还在心中不停盘算,身后传来一声刺耳之声。
“狗贼!你还我父命来!”
方要转头去看,后背传来一股力道,继而,是一阵钻心地疼痛。
慕容永右手伸至身后,抓住箭矢,一把扯下!
剧烈的疼痛让他在马上晃动几下,等稳住身形,双手折断箭矢,随手掷于地下。
“坚持住!没有本将命令,乱动者,死!”
“不准放一个溃军入内,胆敢冲阵者,杀无赦!”
说完,又回头去看。
那偷袭之人,已经被亲卫制服,火光照耀之下,一副怒目圆睁的样子,倒和最后死硬不降的老儿有几分相像。
“霍乱军心!砍了!”
暗夜之中,人心中的恐惧本就会驱赶着人们自然聚集起来,阵型即成,大乱又在眼前上演,慕容永根本不会担心杀了此子,能会有什么后果。
他的部众会逃吗?如此密集的阵型,想要出去都没那么容易的。
就这样,五千人马,列出一个紧密楔形阵,眼看着慕容宪的营地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