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话短舍 作品

第88章 天其无心

攻取阴密、临泾二县,需要从速,但对于安定县,姜瑜并不着急,准备缓上一缓,并且让高林对从安定县前往北地、新平方向的信使网开一面。

除了留在两县的各一千人马,姜瑜现在足足有近一万步骑,而城中,已经不足一万人。

姜瑜一面继续砸城,制造紧张气氛,一面派遣骑兵肃清安定县其他不安分的胡人部族,只要胆敢不前来助战的,一律视作叛贼,可就地剿灭。

与此同时,整个安定郡,大大小小的汉人坞堡,也开始送粮送人。

安定郡属雍州管辖,姜瑜上书自己的老上司,雍州牧苻熙,根据各家、各部族的贡献大小,开始委任安定郡的各县官员,并下令他们从速恢复耕种生产,这种贫穷地方,一年不收获,就能饿死不少人。

至于之前依附姚苌,而又来不及逃跑的,一一搜捕诛杀。

安定县内,自然又是一副惨淡景象,无他京观爱好者姜瑜,又在安定县周边的山头上,开始搞很有纪念意义的建筑。

“尹公,你说,姜贼所筑的那座京观,为何只筑了一半便搁置下来了?”

尹纬也是愁容满面,满怀壮志,踌躇半生,如今却被困在这小小县城之中,又无一策可献主上,这几日对于姜瑜的心魔更加深重,夜里频频被噩梦惊醒。

最可怕的梦魇,就是自己去投降,姜瑜也是不纳,非要将自己人头筑入那座京观,才肯罢休!

尹氏全族已经投了姚氏,若不成功,天水将无尹氏也。

“尹公,姜瑜故意停下那京观,是因为人头不够,他啊,在等你我的人头呢!”

姚兴见尹纬沉默不语,纵然是自己的老师,他也很是愠怒。

尹纬只能强打起精神,回复道:“殿下,左将军、奋威将军、建威将军尽皆殉国,一万三千余人马,逃回安定者,十不存一,城外姜贼日日招收左近部族豪右,麾下人马日渐增多。

如此境地,老臣还是那句话,请殿下尽快突围,与陛下汇合,方为上策。

苻坚只聚集了两万多精锐,陛下率七万余大军与其对峙,胜算很高,只要能打赢苻坚,安定郡小小的失误,算不得什么!”

“孤说过多少次,只要孤离开安定,那姜贼这万余军马,就要去围攻父王了!

苻坚岂不是又添一员猛将!”

“殿下,鲜卑人全据冯翊郡,已经威胁到长安了,苻坚是不敢持久与陛下对峙的!”

父亲留给他的三员大将,除了党删的头颅被送进安定,其余两个,已经在那京观之中了,就算真要突围,对于姚兴来说,也是九死一生的艰难局面。

姚兴并不怕死,姚氏别的不说,因为他大父的缘故,子侄实在不缺,自己的几个弟弟,姚邕、姚显、姚崇也都是人中豪杰。

他一心所想,就是用自己来拖住姜瑜万余精兵。

“孤意已决,不会弃城而走,党将军尚且能够与阴密共存亡,难道孤就做不到吗?”

“殿下承社稷之重,够了,没了安定,哪来的社稷!”

“尹公,老师,您还是用您所有的才智,去整修城防吧,姜贼想要孤的人头,也得费些气力才行!”

说罢,拂袖离去。

自己这个老师,心底里总是怀有一些趋利避害的心思,大事当前,总是不能不顾一切勇往直前,也许,这就是曾经强盛的汉人,现在却屈服于他们这些胡人的缘故吧。

但城外的姜瑜,又是如何呢?

那个人,可是每战必先的。

……

这十来日,赵敖,这位频阳县北数十座坞堡公推的盟主,曾经参与过发燕之战的老卒,可是忙碌异常。

因为大秦天王陛下,前来讨伐叛贼姚苌,就驻跸在他的坞堡,大军环绕,他早早将自家坞堡内的百姓分散安置到其他堡中,只留下自己与男丁数十,跑前跑后,侍奉天王陛下。

当然,也凭借着自己的声望,组织频阳县的坞堡捐助粮草,又组织百姓民夫,做一些运送粮草,修置营寨的杂事。

关中的百姓,对天王苻坚,还是非常支持的,说一句赢粮而影从并不过分。鲜卑人纵兵抢掠无需多言,羌人,自古与关中人多是仇敌之态,而姚苌,也不能过分限制那些穷怕了的同族。

就在赵敖为前方战事节节胜利而欣喜的时候,一骑信使驰入赵氏坞。

“捷报!捷报!左将军阵斩姚尹买!”

苻坚三两下看完捷报后,大喜过望,哈哈大笑道。

“好,姚苌,朕看你还能得意到几时!”

自从慕容泓起兵叛变,苻坚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而这一次讨伐姚苌的战事,当然也值得他开心,苻坚聚集了关中所有的骁将精锐,总共两万余人马,已经将姚苌困在杨渠川上,寸步难行。

以护军将军杨璧以骑兵三千横截姚苌归路,又命右将军徐成、左将军窦冲、镇军将军毛盛等轮番冲击敌寨,频频进攻,羌人纵然人数三倍于苻坚,在前秦百战氐人精锐面前,也只能屡屡含恨败退,战心战意日益衰退。

“臣为陛下贺!”

随军而来的大臣参军尽皆上前致贺。

“陛下,于同官水筑堰之策,堪称绝妙,姚苌水源已经被截断,纵然有附近部族前去送水,也都被几位将军截获,杨渠川地势颇高,难以挖井。

姚尹买此次下山来战,必然是羌贼已经干渴难耐,他想拼死一搏,挖堰放水,还是逃不过几位将军的手掌心啊。”

九嵕氐人齐午,上前说道。

“齐公说的没错,人可以几天不吃饭,但绝对不能几日不饮水,就算羌人能忍,马儿也受不了。

只要天兵坚持围困之策,不出十日,羌贼必乱!”

“还有鹰扬将军,前两日也发来捷报,称其已经将安定郡全部羌人,团团围困在安定县,狗贼姚兴,便在其中,插翅难飞也,姚苌与其子同时被困,真是天意啊。”

一时之间,堂内都是一片贺喜之声,对姚苌的胜利,为自从淝水之后,萎靡不振的庙堂,注入了一剂强心剂,仿佛抚平羌乱,已是近在咫尺。

苻坚也很是兴奋,羌人如此不堪一击,看来,天命并没有弃他而去。

“传令各将,务必不能松懈,一定要围死狗贼姚苌,使其不能逃脱,十日,只需十日,羌贼必将覆灭!”

“谨遵陛下圣意!”

五六日后,已经到了六月,关中的夏日,开始炎热起来。

赵敖也很是贴心地为苻坚准备了一些消暑午食,浆水、汤饼、一些乡间野菜,以及不知道哪个将帅献上来的新猎鹿肉。

从前在长安宫中,苻坚自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淝水战败后,也曾尝到过饥饿的感受,此时战事顺利,心情放松而愉悦,一边品尝着农家吃食,一边思索着帝国的未来,此次出征之顺利,让他再一次打起精神。

回到长安之后,就放慕容暐离开吧,将太行以东,送给鲜卑人,慕容垂、慕容暐、凤凰儿,就让汝等自去烦恼。

放了慕容暐之后,朕要亲自去南郊祭拜天地,乞求上天,保我大秦国祚万年昌盛,万年,哈哈,狗贼姚苌也配万年,再有三五日,看你溃是不溃,朕要你过不过今年!

朕还未到知天命的年岁,十年时间,抚平关中陇右,再次东出,能灭一次燕,自然也能灭第二次!

景略当年是对的,晋不可伐也,此事必要留于子孙了,司马氏必然不能长久,宏儿,或许等到宏儿的儿子继位,就可一统天下!

……

人才,人才又何其缺乏耶!氐人才俊不多,是该到了重用汉人的时候,盛之历练几年,便可入庙堂,姜瑜,此子可以,听说赢了几仗,壮的厉害,娇狂,娇狂不怕,年轻人,不骄狂,如何能成大事。

……

大秦天王边想边吃,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感觉眼前一暗,抬头看时,只见堂外乌云密布,库歘歘几声雷鸣,方才的晴空万里,此时,竟然下起细雨来。

苻坚徒然起身,直接带翻了面前的案几,汤汤水水泼洒一地。

“来人,快来人!”

苻坚三两步跑出大堂,大呼道。

“快去查看杨渠川是否有雨!”

赵氏坞细雨霏霏。

整个天色被乌云笼罩,杨渠川上的姚苌,身披铁甲,在大雨中狂奔,整个营地里,所有人都在狂欢。

不到一刻钟,整个大营,已经有一尺高的积水,而且水势还在上涨,人、马不顾泥水肮脏,都趴在地上,豪饮起来,仿佛这夹杂着黄土的泥水,如琼浆甘露一般。

“陛下,这是天命,是天命在护佑我羌人!”

“对,天命!天命!”

“陛下你看,营外都只是小雨,为何只有我杨渠川雨水如此丰沛,这是上天降下的甘露啊!”

庞演跟在姚苌身后,大呼小叫,他这番言语,当然是夸张了些,趁机造势而已。

其实杨渠川的雨水并不比别处大上多少,营地里的积水,都是从上游沟壑中顺流而下的,黄土高原就是这样,随便一个川、壑很可能都是上游水流冲刷而成,他们只不过是偶然在此兴建了营垒而已。

但庞演这番话,确实彻彻底底点燃了士气已经低沉到极点的羌人士卒,不少士卒已经开始跟着庞演吆喝,迷信一些的,已经开始跪在泥地中,向上天跪拜,更有甚者,已经开始抽出匕首往自己脸上划口子。

“传令下去,全营无论大小,都来沐上天赐下的甘露!

告诉将士们,是上天不忍苻坚围困我等,特意降下甘露,拯救我等!

我羌人起兵讨贼,乃是天命所归,姚氏当兴!苻氏必将败亡!”

“苻氏亡,姚氏兴!”

“苻氏亡,姚氏兴!”

……

混乱的羌人大营中,开始高喊起来。

姚苌此时高兴极了,一扫这数日以来的阴霾,有了这场及时雨,他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陛下,当派遣细作,潜入氐人营中,散播此事……”

庞演又附在姚苌耳边,提议道。

姚苌回身奸笑,“先生妙计!”

两三日后,姚苌与庞演二人急中生智,编制出的说法,几乎已经传遍整个渭北,并且愈演愈烈,甚至已经有人在说,当时天上有神龙自乌云中现世,给姚苌赐下一柄镶满宝石的宝剑,令其持剑削平天下。

当然,这种离谱的事情,不是姚苌能编造出来的,也不知口口相传之间,怎么就成了这样。

“陛下,经此一事,断水之策已经无效,羌人士气大盛,而我军中多听信谣言,士气……一落千丈,已经不能再战,恳请陛下暂且回军,以作长远打算!”

前来复命的窦冲,也是满脸灰败,不知哪里来的流言,他营中士卒,已经信了九成,根本就无力与羌人再战。

“天其无心,何故降泽贼营!”

慨叹一句,良久无声,这些日子打起的精神,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苻坚此时连愤怒的力气都无了,或者说,连他本人,也已经信了姚苌编织的那些鬼话,对于上天的意志,他如何能反抗,如何敢有半点怒意。

他是天子,是上天之子,而今上天却在帮助他的敌人,尤其是在他的敌人奄奄一息之际,降下甘霖!

那只能说明,上天已经不认他这个儿子,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是上天之子。

“陛下,请您速速决断,大秦再也经不起一场大败了!”

窦冲说着,俯身跪拜下去。

但此时的苻坚心中,除了上天,他已经很难去想别的事情,天要亡他,如之奈何。

窦冲苦求无果,只能黯然退去,回到自家营中,勉力整训军马。

三日之后,姚苌留其弟姚绪扼守大营,亲统七万大军全线发动反击,苻坚防线一溃千里。

窦冲只能费尽心力护着苻坚逃回长安,姚苌率大军紧追不舍,一直追到咸阳城外,才堪堪停下。

决定羌、氐两家命运的决战,就因为一场不合时宜的夏日雷雨,而乾坤翻转。

如此戏剧性的结局,只能说,氐秦家底越来越薄,越来越经不起失败。

是役,姚苌俘获杨璧、毛盛、徐成、齐午等大将数十人,可以说氐秦在关中的精华,已经丧失殆尽!

“陛下,何不趁势拿下咸阳,再夺取长安,一战功成,岂不快哉!”

“对啊,陛下,打咸阳,我第一个上!”

咸阳城下,部将尽皆求战,就连素来持重的尹详也不想在此时扫了众人的兴。

姚苌面上笑着,并不言语,暗地里捏了捏儿子姚兴传来的求救信,那份满篇急切的信,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他,没有牢固的根据地,冒险一掷,一旦失误,便是万劫不复,更何况,他还远远没有到需要孤注一掷的时候。

等了这么多年,为何不再等上一等,反正,慕容泓,哦,慕容冲已经在进逼长安。

思索一阵,大声说道:“此时的关中,乃是三家相争。

燕国势成,是因为那些怀念故土的人带头起事,他们即便功成事捷,也必然萌生东归故地之念,岂会久固秦川!

朕想移兵渭北,广收粮草器械,等到氐秦疲敝,燕人思归之时,再率军南下,不战而取之。

如此,兵不血刃而坐定天下,这正是效仿卞庄子一举两得的故智。”

一场恰逢其时的大雨,让姚苌身上隐隐有了神性,其威望正是如日中天之时,此言一处,麾下众人只得称是,再无其他言语。

就在姚苌驻足咸阳城下的时候,姜瑜已经得到杨渠川大营下雨之事,非止自家斥候送来的线报,窦冲对这个昔日并肩作战的后起之秀,也非常够意思,遣人送来了非常详细的情报。

于是乎,姜瑜尽发全军,四面围攻安定县,小小的安定县内外,骤集两万余人马,喊杀声响彻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