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事情,没有人查,那么自然都好说,但一旦有些事情朝廷派人来查了,那就是一查一个准。
句容县矿户只有两百户,所以通常来说只会同时开采一座矿山,由这两百户以及各地前来的矿工共同开采。
每个月朝廷给出的标准是开采铁矿十二万斤,这个数字能挖出来多深的矿洞,那是有数的。
现在的矿洞,确确实实远远超乎正常深度了,这就代表着矿户们多挖出来了很多的铁矿,那么这些多挖出来的铁矿哪里去了?
这就是问题,一旦朝廷真的开始调查的话,势必会发现所有矿户和当地官员勾结之事,矿户们也是平民老百姓,哪里不害怕朝廷的律法?
此时听了监工的话,那些汉子们一个个铆足了劲,月光照耀着他们黝黑的面容,明明已经很累了,依旧不停的挥舞着工具。
“这些天,争取把这些小型矿洞挖出来!”
“是的,矿洞一坍塌,朝廷也就查不出来了!”
有的矿工忍不住大声喝道,给自己加油助威,在京城下属的诸多县中,句容县本身就是最偏僻的那一个,同时各种铁矿所处的地带也距离县外很远,这里通常也不会有什么人来,因此他们说话根本不用顾忌会不会被人听到。
锦衣卫,也没有时间来监听他们这些小老百姓啊。
砰砰砰!
吭哧,吭哧!
可能是洪武十一年的矿工暴动事件,也可能是官员们与当地矿户们之间有着交易的原因,监工们对于矿户们并不严厉,中间有感觉劳累的,想要坐在地上休息一会,监工们也同意了。
“害,你说这叶煊,为何非要推行什么一条鞭法,真的是害人不浅啊。”
李虎,句容县的本地矿户,长吁短叹道,对于口中的叶煊充斥着不满之意,闻言,同样坐在他身旁休息的刘远,不禁道:“我倒是隐约间听说,这一条鞭法其实对于我们百姓而言,其实是好事,因为若是使用这法子的话,官员们加征火耗的事情就不会出现了,同时也不会有官员借助税的问题,多征、频繁征收了。”
“是吗?”李虎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确实是好事,可这和咱们句容县有什么关系,或者说和咱们这群矿户有什么关系?”
“咱们已经和官员们商谈好了,利用这矿山,能每年多挣不少钱;什么乱七八糟的一条鞭法,叶煊怎么不去其他的县弄?我看他就是真心不想让我们好!”
“唉,算了算了,不说这个。”李虎就是个老百姓,只会分辨哪些事情对自己有好处,哪些事情对自己有坏处,随即他道:“这些年来,我们可没少吃好处啊,至少也分了一两千斤铁矿了,按律法这绝对是杀头的事情!”
“监工他们是为了我们好,让这矿洞坍塌,这样朝廷查不出来了,我们再休息一会,要尽力去挖了。”
闻言,刘远点了点头。
不多时,他们就立刻起身,又拼命干起活来。
虽然句容县仅仅只有两百矿户,可实际参与到开采矿山的人,可不止两百多人,而是接近上千人了。
在这个时代,运输数量庞大的铁矿,这种重物,是件很麻烦的事情,而朝廷又需要铁矿,那么自然而然将目光瞄准了句容县,因此洪武朝十五年来,从各地调集了不少矿工前来句容县,因此每天在句容县工作的矿工,大约千人左右。
眼下天已经渐渐黑了,仍然有千余人正在不断地挖着矿,拼命干活。
此地监工的首领,名叫桓阎,他大约四十多岁的年龄,面容阴翳带着冷光,留着简短的胡须,身着普通长袍,扫视着正在努力干活的矿工们,然后对着其余的监工嘱咐了一些事宜,然后就离开了这处矿山。
句容县,县府衙门。
知县李原坐于正堂,县丞王守成,主簿张简汇聚于此。
只见知县李原缓步走出厢房外,左右环顾,确定四处无人,然后唤来身边人防范着周围,这才回到厢房内,关掩门户。
“两位,此事若成,我等还能保住自身这条贱命,如若成不了的话...”
“身死族灭。”
李原面色冷漠,眼神闪烁着冽冽的光,看向两人。
闻言,两人皆神色一凛,其中县丞王守成犹豫道:“但,杀了这么多人,也是大事啊...”
“呵呵,你能指望这些矿工,全部瞒住此事?哪怕此事和他们有着利益,我们也存在着合作,但终究不能相信所有人,唯有人全部杀了,才能一了百了。”
李原语气微重,随即声音压的很低道:“朝廷上想推行这一条鞭法,选择的是我们句容县,也就是说这些年来我等与当地矿户合作,贪矿之事很快就会暴露,甚至已经暴露了。”
“这是天大之事!没有人来查还好,若是有人查,一查一个准!”
“矿户们未必会死,毕竟法不责众,再者言一条鞭法我也了解过了,若想推动需要当地百姓配合,所以这群矿户们是不会死的,但我们就不一定了,我大明
朝杀官员,犹如吃饭喝水那么简单!这世道,官员的命不值钱!”
“虽然说矿户们和我们是合作关系,有着共同利益,他们不会告发我们,但朝廷查不出来吗?这么多矿户,一千余人,难道每个人都不会告发?不能相信这群贱民!唯有让他们全部死,才能让我们脱身于此事当中。”
李原面容狠厉,仿佛做出了某种决心。
他随即继续道:“眼下,我已经让桓阎负责调集矿工们,在矿山的周围挖出大大小小百余个矿洞,等到这些矿洞全部挖出来后,再调集所有矿工全部进入到矿洞内开采,然后使得矿洞坍塌,以此让这些矿户们全部被掩埋而死或者砸死。”
“一千余人,一个也不能活下来。”
说到这里,李原刚想继续,就听到主簿张简询问道:“知县,我还是不懂,为何非得要将这群人全部杀死,要知道这群矿户们大多数已经在本地安家了,他们也是有着家人的。”
“主簿若是担心矿工将[官民勾结贪污矿产]之事泄露,那么就算是把这群矿工全部杀死,也无济于事啊,他们的家人也会告发我等的...”
张简询问,李原坐在上方,悠悠道:“看来你还是不懂我的意思。”
“我方才说了,一条鞭法的推动需要当地百姓的配合,朝廷派遣下来的官员推行一条鞭法,使得当地百姓知道此法能给他们带来多大的好处,因此愿意和朝廷站在一条线上,以此对抗当地的豪强大族,让他们不得不妥协。”
“这是一条鞭法,即将于全国各地使用的方法。”
“但我们句容县,矿户百姓和官员们是同一条线上的,共同贪没矿山的火耗,这就导致很多矿工们是不会配合朝廷推动的一条鞭法的,因此负责此事的叶煊陷入了难处,不知该如何处理。”
“那么,我们让所有矿工消失;不配合朝廷工作的百姓集体消失了,一条鞭法自然而然就能在句容县推行了,句容县目前最大的问题就是矿工这个群体,矿工群体消失了,还用担心一条鞭法无法推行吗?
说到这里,李原叹了口气道:
“朝廷在意死多少人吗?通文殿大使叶煊会在意死多少人吗?他们只关心一条鞭法能否实行!”
“死一个人是个数字,死十个人,一百个人,一千个人也是个数字!”
“我们会不会因为这些年做的事情而被处死,看的是朝廷想不想查,看的是那叶煊想不想查!叶煊之所以查起来这件事情,就是因为一条鞭法无法实行,但我们却替叶煊清理了这群不配合朝廷工作的矿工们,对于叶煊而言一条鞭法能够顺利推行,那么他还会查我们吗?他这种重臣会理会我们这种小官吗?我们也就能从此次风波中活了下来!”
整个厢房内显得格外寂静,两人皆仔细咀嚼着李原的这番话,感到深深的震撼。
怪不得,为何非要杀死这群矿工。
原来是这样。
不过也确实,没有人会在乎百姓死多少人,别说这一千人了,你就算是一万人,十万人,朝廷的政策能够顺利推行,那也得死。
而他们这些小官,想活下来,就需要明白上面是什么意思。
叶煊现在是通文殿大使,据传在朝廷中的身份地位不低,连范敏和滕毅两位六部尚书都对其礼遇有加,这样的大人物很明显是很难做这些‘不干净’的事的,那他们这群小官自然而然要替上面的人分忧。
你不愿意分忧?那人家随随便便一两句话,就能要了你的命!
“不过,现在最难的就是,矿洞到底能否坍塌。”
“挖了数百个小型矿洞,虽然有着很大概率坍塌,但还不保险...”
知县李原现在担忧的是这个,就在这时,知县衙门府外有脚步匆匆的声音传来,三人见状立刻噤声。
过了一会,仆从禀告,是监工长桓阎来了,众人才放松了一些。
等到桓阎进入厢房内,李原随即问道:“事情办的如何了?”
桓阎躬了躬身:“矿工们自然不会怀疑,这其中有着其他打算的,已经在全力挖各种小型矿洞。”
闻言,李原点了点头,随即他目光深邃,望着窗外,眼下只需要保证,矿山能够坍塌,就足够了。
......
叶煊此时正忙的满头大汗,教母亲制作新型的‘糖’。
目前,明朝洪武时期主流的糖类,通常为红糖、饴糖、蜂蜜。
也有白糖,但白糖是从西洋进口来的,价高量少。
这些糖,都是有着明显缺点的。
红糖杂质多、易潮解;饴糖粘牙;白糖工艺复杂,成品率低。
所以叶煊准备制作出新型的高纯度白糖,让大明朝的白糖从此不依赖进口。
这件事情,说大点是为国为民,减少明朝财富流露,拥有自产自销的能力,说小点,也是为了让母亲有个事情做。
他这一家三口,自己每天忙得要死,父亲也开始制造各种工巧,唯独母亲很闲着慌,他其实
也问过母亲,有没有想行动起来的想法,还是说愿意每天悠闲的过着妇人的生活,母亲想了想,赞同了制作白糖的念头。
这样有着很多好处,母亲有了事情做,同时也能补贴家济,一旦有了钱父亲就不用从事劳累的工匠活了,可以把心思全部投入到研发各种工巧上面,现在父亲虽然说也在研究工巧,可家里确实缺钱,仍然需要父亲每天制造各种木具、铁具弥补家用。
除了这个小的好处,那就是叶煊的另外一个念头了。
国营与家营合作模式。
根据他的推测,一旦新型高纯度白糖既好吃,又便宜,那么必然会形成一股所谓的‘商业浪潮’,到时候叶家可以迅速成为富户,有着他在,叶家这种富户是不可能被官员剥削的,但这并不保险。
在叶煊看来,等到叶家做的差不多了,完全可以和皇室合作。
甚至让老朱拿大头,叶家拿小头。
毕竟他就一家三口,有点钱就够用了,钱太多了也花不完,完全可以把这份好处给朱元璋,从而让自己的三口小家牢牢的捆绑在皇室这辆马车上。
这也相当于,是给朱元璋赚钱了。
利用权力分配与利益绑定方式,使得家族与皇室牢牢的捆绑在一起,这是叶煊准备给自己留的另外一条后路。
心中思索间,叶煊耐心的给母亲解释着:“这东西其实很简单的,晶霜糖只需要利用甘蔗汁经石灰澄清后熬煮至浓稠,倒入漏斗状陶罐,罐口覆湿布。”
“罐外套黄泥,泥中埋竹管导流,利用毛细现象吸出糖蜜,留下结晶白糖,就已经能完成初步制作了。”
晶霜糖,就是高纯度白糖的称呼。
而这一系列提纯方法,其实也就是原本明朝时期的‘黄泥脱色法’升级版,他还有这更好的提纯方法,但这个时代的各种水平是无法支撑的。
眼下,这种方法已经完全足够了。
等以后在慢慢完善吧。
反正估计这第一批高纯度白糖,通常都是那些达官贵人能享受的到的,食肉阶级吃那么好干什么?现在这个水平够他们吃了,等提纯方法慢慢完善,同时白糖价格也降了下来,哪怕老百姓也能吃得起的地步,可能他们也就吃腻了。
“然后将结晶糖碾碎,过绢筛得雪白糖霜。”
“这种糖色白如雪,甜味纯净,可替代进口‘西洋糖’。”
这已经是叶煊第三遍教导了,不过王氏依旧似懂非懂,她对于糖可谓是一点都不了解,家里并不富裕,因此很少能吃到糖,现在她能了解个大概,已经足够了,但叶煊能看出来,母亲很认真的在学着。
“嗯,今天就这样,我明日就把各种准备东西,带过来。”
叶煊准备回宫了,句容县那边的事情可谓是相当棘手,这也就代表着他每日都要出宫一趟,同时他也能每天回家看看,明天跟老朱提一下这件事情,只是需要一些甘蔗汁而已,朱元璋不会小气到这种程度,连这点东西都不给吧?
算了,和朱标提出索要这些东西吧,朱标肯定会给的,然后把此事和朱元璋提一下。
叶煊告别母亲,离开叶氏铁匠铺子,一路上有着锦衣卫保护,倒是也没有出现什么大事,就算大族们真的狗急跳墙了准备暗杀他,估计也不会选择现在,毕竟大族们这也才刚确定,他是各种政策的主要提出者。
叶煊路上走着,还未回到东宫,却忽然被人拦住了。
见状,叶煊身后的锦衣卫立刻拔出刀刃,一个个脸色寒冷,向着那人逼近,仿佛下一刻就敢拔刀杀人,同时暗中也隐隐有脚步声传来,始终跟随着叶煊的蒋瓛,面容阴沉,已经准备要出手了。
叶煊死,他们也会死。
这是陛下的原话。
他们决不能让叶煊因各种意外原因而死亡。
“阁下,可是叶春坊?”由于天已经有些黑了,四处的灯火虽明亮,可依旧无法看清此人,但能听出来这人语气温和,说话细声细气的,看起来是个文人。
“是。”叶煊不认识此人,也未曾见过,看着对方。
“韩国公有请,不知道叶春坊是否方便?”
这话一出,叶煊脸色微顿,韩国公李善长有请?他和李善长没有任何关系啊。
不过,因为西平侯沐英的事情,自己确实帮助李善长证明了清白,这起案子继续查下去,那么所有真相都会浮出水面,戴良、刘基的死,也和李善长没有任何关系。
那么很显然了,之前李善长从未和自己有过任何交道,今日却突然请他,就是为了此事,可能是感谢他?
“朝中重臣私会,触犯明律,恕本官不能前往。”叶煊拱了拱手,朱元璋最恨结党之辈了,现在天已经这么黑了,他私下里去见韩国公李善长,这叫什么事?
本来叶煊以为,自己都这么说了,对方也就离开了,可谁想到对方又言道:“陛下知晓此事,并且同意了。”
“好,带路吧。”既然朱元璋都同意了韩国公李善长对自己
的邀请,那他就不能不给面子了,不过路上他却在思索,今日李善长找自己到底有什么事情,为何老朱都同意了?
要知道,自己身边随时都有着锦衣卫保护,这也势必会出现一种情况,那就是任何人和他交谈的话语,商量的事情,朱元璋都是能通过锦衣卫知道的。
他不在乎这个,因为他会保证自己任何事情上都不会触及到朱元璋的霉头,可李善长这个人,难道不在乎么?
心中思索间,叶煊已经来到了李善长的府邸!
韩国公李善长,本来其实已经告老还乡了,但因御史台缺中丞,李善长暂理御史台事务,一直留在京城中。
韩国公府邸并不大,甚至相比于其他淮西武将的府邸显得略微有些寒酸了,叶煊这不禁想到一件事情,历史上李善长其实也是一个明哲保身的人物,哪怕其是开国公侯之首,做很多事情也是小心翼翼的,连府邸都不敢修建的太过奢华。
可到其晚年时,却突然想建造府宅,从信国公汤和那里借卫士三百人。
可能是李善长已经年老了,约束不了手下;也可能是李善长认为自己获得了如此高的功勋,却为了明哲保身住寒酸府邸这么多年,太委屈自己了,临死前想盖个大房子吧。
就因为此事,被朱元璋抓到了把柄,给他定了个蓄意谋反之罪。
谨慎了一辈子,到老了住的寒酸点能咋样,看那些龟缩起来的文官们,在洪武朝像王八一样隐忍,等朱元璋死了他们一个个以及后代子孙,把大明朝的天都要掀了,若是李善长不死,他的家族在明朝政坛上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很快,由人带领,叶煊就进入到了府邸的正堂,他也看到了李善长,这位声名赫赫的韩国公!
历史上的李善长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在明朝建立的过程中立下了诸多功劳,他虽没有亲自指挥打仗,但后勤、军事、政治、经济等各个方面,都有着显著的成就,明朝能建立李善长功不可没,他的能耐可比已经在民间神话的刘伯温强太多太多了。
这同样也是一个智慧的人。
坐在正堂上方的李善长,面容老态,有着稀疏的白发,身材也有些佝偻,不过眼睛却格外有神,有着外干中强的感觉,仿佛那苍老的体内已经含有着生机勃勃的力量,任谁都能看出来,这是一位壮士、长寿的老人。
“见过韩国公!”叶煊躬身行礼。
见状,李善长目光闪了闪,打量着叶煊,随即就立刻起身,缓步走了下来,“呵呵,不错,很不错啊。”
李善长的眼神在叶煊身上扫视,让叶煊感到有些不自在,随即叶煊就问道:“不知韩国公今日唤下官前来,可是有着要事?”
这种话说实在的,已经犯了忌讳,甚至不顾及李善长的脸面了,堂堂一位国公唤你前来,你就老老实实的来,在这里等着就好了,国公没有说话,你反倒先问起来喊自己来的原因了?
但李善长并未因叶煊的话而生气,他随即悠悠道:“老夫让你来,自然是为了感谢你,证明老夫清白之事。”
“可叹,我为了此事,愁的茶不思饭不想,依旧没有任何头绪,却没想到你这般轻松的就证明了。”
说完了感谢的话,李善长又言道:“我听闻叶春坊尚未婚配...”
“老夫有一孙女,与叶春坊的年龄正当合适,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