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同志

晨露未晞,政法大学的梧桐道上。e`z!小*说/网? ¨已?发!布,最′新+章^节\

张海峰穿着洗净的蓝色工装,脚下是刷得发白的劳保鞋,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用力,仿佛要把鞋底沾着的物流园尘土,深深印在这所高等学府的地面上。

“别紧张。”

郑仪拍拍他绷紧的后背。

“徐老师最讨厌装腔作势的人。”

法学院三楼,徐永康的办公室门敞开着,老人正在给一盆绿萝浇水。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回地说:

“进来吧,工人阶级同志。”

张海峰的脚步猛地顿住。

这个被工头骂过“臭苦力”、被保安赶过“别弄脏地板”的搬运工,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同志”称呼他。

徐永康转过身,目光落在张海峰磨破的袖口和粗糙的手掌上,忽然伸出双手。

那双写过多部法学著作的手,稳稳握住了沾满机油与茧子的手。

阳光斜斜地照进办公室,三个身影围坐在旧茶几旁。

张海峰起初磕磕巴巴,但当讲到工友们如何凑钱买法律书籍、如何轮流守夜研究仲裁流程时,语言突然变得流畅有力,徐永康时而拍腿叫好,时而皱眉记录。

郑仪注视着这一幕,恍惚看到两条原本平行的生命线,在此刻历史性地交汇。

茶水续了三巡,徐永康忽然问:

“海峰同志,论坛发言稿准备好了吗?”

“我、我读的书不多……”

“要的就是这个!”

老教授一巴掌拍在茶几上,茶盏叮当作响。~优?品,小.说+网~ ′最/新!章¢节_更¨新′快/

“你不需要像那些专家一样引经据典,说说你帮工友讨薪时,劳动局的门往哪边开?仲裁庭的椅子有多凉?老板的律师怎么用法律条文绕晕你们?”

张海峰黝黑的脸渐渐涨红:

“这些……真的能说?”

“不但要说。”

徐永康眼中闪着锐利的光。

“还要当着王振国的面说!”

窗外,正午的阳光穿透云层,将三个人的影子投在书架上那排精装法典上。

一个皓首穷经的学者,

一个摸爬滚打的工人,

一个重拾初心的青年。

阶级或许不同,但此刻,他们都是同志。

夕阳西垂,张海峰走在高大的梧桐树下,手掌轻轻拂过斑驳的树皮。

身旁不时有学生骑车掠过,书包里露出《刑法学讲义》的边角,车铃声清脆地划破黄昏。

“想过吗?”

郑仪突然问。

“如果当年……”

“天天想。”

张海峰笑着摇头,目光追随着远处图书馆的尖顶。

“特别是头两年打工时,每次路过大学门口,都会算,这时候我本该在哪个教室上课。”

郑仪沉默着。`幻\想/姬_ _更+新_最?全!

前世他大学毕业后忙于钻营,早忘了这个少年时的兄弟,更不曾知道对方承受了多少遗憾。

“后来就想通了。”

张海峰弯腰捡起一片完整的银杏叶,对着夕阳细看叶脉。

“我爸现在还瘫在床上,我妈在菜市场有个摊位,工友们叫我‘张律师’……这条命啊,它不给你走直线的机会。”

风吹动树影婆娑,恍惚间郑仪似乎看见另一个时空的画面,意气风发的张海峰穿着学士服,站在政法大学的礼堂前抛起方帽。

“后悔吗?”

“悔有什么用?”

张海峰把银杏叶塞进《法学概论》的书页里。

“我现在帮老李头讨回的工钱,可比文凭实在。”

教学楼里传来下课铃声,年轻学子们如潮水般涌出。两人逆流而行,一个穿着笔挺西装,一个身着洗旧工装,却同样踏着坚定的步伐。

梧桐树的影子越来越长,渐渐将他们的背影融为一体。

遗憾当然有。

但生命的价值,从不只因一条未走的路而黯淡。

郑仪的出租屋很小,一张书桌、一张床、一个简易衣柜就占去了大半空间。

张海峰环顾四周,目光在墙面的裂缝和发黄的天花板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那张堆满书籍的桌上。

公务员考试资料、法学专著、还有一叠手写的论坛发言稿。

“你这条件也不比我强多少嘛。”

他咧嘴笑道,故意用肩膀撞了下郑仪。

“未来的大干部就住这儿?”

郑仪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电炉:

“大干部现在要给你煮泡面,加两根火腿肠,够奢侈了吧?”

两碗热气腾腾的泡面摆在床头柜上,香肠被郑仪用水果刀切成精致的花刀,在面汤里舒展开来。

张海峰盘腿坐在地上,吸溜了一大口面,突然笑起来:

“还记得高三那次吗?你帮我给班花递情书,结果她以为是你要表白。”

郑仪差点呛到:

“后来她给我送了一个月早餐,真是受宠若惊啊!”

“谁让你当年是学霸,全校女生暗恋对象。”

狭小的出租屋里回荡着久违的笑声。泡面的热气模糊了两人现在的模样,仿佛又变回了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

张海峰用塑料叉子搅动着面条,忽然问:

“大学谈对象没?”

郑仪的手顿了顿。前世的婚姻像场噩梦,林沐晴精致的脸庞与冰冷的眼神闪过脑海。

“没有。”他简短地回答,转而问道,“你呢?”

张海峰耳根突然红了:“厂里有个姑娘……纺织车间的。”

灯光下,这个扛着百斤货物眉头都不皱的汉子,此刻捧着泡面碗的手指竟然有些发抖:“她帮我缝过三次工作服,有次我中暑,还是她发现的。”

郑仪看着他眼中的光彩,忽然想起前世的自己——那时他眼里只有“高门贵女”林沐晴,何曾注意过身边平凡的温暖?

“她叫什么?”

“刘小雨。”张海峰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穿着浅蓝色工装,站在纺织机旁腼腆地笑着,眼睛弯成月牙。

“真好。”

郑仪轻声说。

他盯着泡面碗里飘着的油花,思绪却被张海峰的话引向了程悦。

那个在图书馆偶遇时的女孩,在游乐园戴着发光发卡大笑的女孩,程家的掌上明珠。

相比林家,程家不高吗?

何止是“高”。省委秘书长的独女,家世比林志远还要显赫。

但奇怪的是,和她相处时,郑仪很少想起这些标签。

“喂,发什么呆?”

张海峰用叉子敲了敲他的碗边。

“该不会真有情况吧?”

郑仪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

“我这辈子不想谈感情了。”

张海峰挑眉:“被伤过?”

“算是吧。”

郑仪含混地带过,不想提及前世那段畸形的婚姻。

张海峰的目光在郑仪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察觉到什么。他没有继续追问,只是默默地低头吃完了碗里已经有些发胀的面条。

张海峰最终没有再多说什么。

有些伤痛不需要安慰,有些决断不必急着推翻。真正的朋友,懂得在沉默中给予理解,在适当的时候留下空间。

这就是工人阶级的智慧,不说什么漂亮的场面话,却总能给出最踏实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