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南镇抚司。
自洪武十五年,朱元璋改仪鸾司为锦衣卫伊始,锦衣卫便成为朝堂上不可忽视的衙门。
其势力在嘉靖年间达到鼎盛,这当然要归功于陆炳。
作为嘉靖皇帝的奶兄弟,陆炳可谓是深受信任,依托着嘉靖皇帝,自他执掌锦衣卫之后,势力越发庞大,以至于让朝中大臣都风声鹤唳。
可到了万历朝,便不是那么回事了,各方势力繁杂,东厂渐渐崛起。
到了现在,甚至连锦衣卫指挥使见到东厂厂公都要下跪叩头。
时值晚春,北镇抚司的朱漆大门半掩着,门前石狮子蒙着一层灰,倒是上头的匾额还泛着桐油光。
所谓“北堂拿人,南堂磨骨”。
相比北镇抚司这种执掌诏狱、缉捕的衙门,南镇抚司衙门外,显然是少了股肃杀之气,来往的官吏也少了许多。
张家的马车径直停了在大门口,守在大门的锦衣卫见此,立马紧皱眉头上来阻拦,可一看对方手里递过来的任命文书,险些吓尿了。
“原来是南堂总宪大人,小的孟浪了。”
这锦衣卫连忙恭敬行礼,一溜烟跑入衙门禀报。
没过多久,张允修还未踏入南镇抚司大门,便听到一个十分热情的声音。
“张同知!嘿呀!同知大人您终于是来了!”
来人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身上穿着绯色团领衫,头戴乌纱盔,腰间挎着一把绣春刀。
张允修见过对方,一眼便看出乃是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
听到对方的称呼,张允修愣了一下,不由得紧紧皱起眉头。
“刘指挥使何故称我为大人?”
就算自己受皇帝器重,老爹乃是张居正,可你刘守有拍马屁也太过了吧?
堂堂指挥使竟直呼同知为大人,害不害臊?
“不敢不敢,可不敢称指挥使,张同知还请收回此言。”
刘守有连忙摆手说道。
“为何?”张允修给对方整迷糊了。
刘守有叹了一口气:“张同知想来不知锦衣卫之情况,下官职务全称为昭毅将军、代掌卫事署锦衣卫指挥佥事,并非什么锦衣卫指挥使,这四品与三品的差距,万万不可逾矩。”
张允修愣了一下,有些不太明白地说道:“这执掌锦衣卫之人,非是锦衣卫指挥使,竟然仅仅是四品官员?”
“这...”刘守有有些尴尬。“下官乃恩荫之千户,实在是天资愚钝,混迹这么多年,也才堪堪升到佥事的位置,至于锦衣卫为何没有指挥使一职.......”
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想到张允修的身份,这才继续说道。
“锦衣卫受东厂监察,这到了三品便是朝中重臣,自然是......”
看着刘守有一脸纠结的样子,张允修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自嘉靖朝以后,就很少有锦衣卫指挥使一职了,显然是为了东厂能够更好的执掌锦衣卫,有意降低锦衣卫的整体官职。
现如今的锦衣卫,基本上由东厂来代管,这刘守有仅仅是个办事的。
一直到万历十一年之后,张居正和冯保失势,刘守有考中武科进士,才当上了锦衣卫掌卫事都督同知,从一品的官职。
在这个时间点,对方还仅仅是个四品官员。
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那么万历皇帝对于自己的封赏,到底是什么意思?
所以,自己这个锦衣卫同知,已然是如今锦衣卫名义上官衔最大的一个?
皇帝有此安排,真的乃是一时兴起么?
想了想,张允修敏锐的感觉到不对,打着太极说道。
“即便是如此,也不太妥当,刘佥事于锦衣卫多年,自当是老资历,再说这昭毅将军属官阶,也是武官中的正三品,虽说虚了些,可倒也不用以下官之礼相待。”
就算是自己真正大对方一头,张允修也不可能贸然认下来。
这锦衣卫水似乎有点深,谁知道里头有没有埋着什么“暗雷”,对方巴不得自己接下这烫手的山芋。
见年纪轻轻的张允修,竟然是一副官场老油条的样子,刘守有也有些讶异,他颇有些遗憾地拱拱手说道。
“张同知所言极是,我倒是有些糊涂了。”
说话之间,他对于这位空降的同知大人,更加忌惮了几分。
迎着张允修进了内堂,刘守有知道对方今天要来,早就准备好了一干事物。
甚至连一干锦衣卫服饰和一把绣春刀,都整整齐齐的摆放在值房之中。
张允修继承了老爹修长的身材,年纪轻轻,身上虽不太结实,可换上一身锦衣卫三品常服后,也显得英气十足。
刘守有不免拍马屁说道:“张同知这一身三品豹服,实在不禁令人想起从前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左都督之风采,想来张同知之足智多谋,将来成就要远胜于那陆炳。”
明朝要说锦衣卫,权势最大的几位定然是离
不开这陆炳,而张允修的出身与陆炳相似,自然不禁令人遐想。
张允修皱起眉头说道:“陆都督死得可蹊跷。”
史书上记载陆炳之死,死因为“暴卒”,虽说他已然到了五十岁的年纪,可正处于权力斗争中,如此离奇的死亡,实在无法让人不浮想联翩。
刘守有的表情突然僵硬住,他尴尬解释说道。
“这...张同知与陆都督自然是大不相同的。”
看起来是默认了张允修的猜测。
张允修眯起了眼睛,想来这个历史谜团,去询问自己老爹张居正,应该能够得到确切的答案吧?
紧接着,刘守有便带领张允修四处参观南镇抚司,带着南镇抚司各个百户、总旗、校尉,来觐见一番张允修。
毕竟,张允修为这南镇抚司指挥同知,某种意义上,便是这南镇抚司真正的指挥使了。
甚至以他的级别和身份来说,想要管一管北镇抚司也不是不行,便看张允修自己如何掂量。
简单了解一番,刘守有便继续给张允修介绍起情况。
“咱们这锦衣卫除开南北镇抚司之外,锦衣卫校尉五所,约八九千人,二十四监催事二百,五城巡城五百......”
“一万余人?”张允修停下脚步有些迟疑,他用质疑的眼光审视着对方说道。
“京城内就这么多人?”
这眼神看得刘守有冷汗直冒,连忙解释说道。
“此乃记录于名册的,若未曾记录在册的白身,约莫便只是有个六七千人吧。”
可张允修饶是不满意的样子,依旧是紧紧盯着刘守有,刘守有感觉身上毛毛的,一时间竟然觉得这个张同知,比起他老爹还具有压迫感。
刘守有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便与张同知透个底,实际上咱们这锦衣卫上下空饷蔚然成风,朝堂真正编制发放俸禄的,不过五六千人,记录在册的有个一万余人,未记录在册的白身也有个一万余人,这仅仅算京师周围诸地,还不算全大明朝......”
管中窥豹,单单从一个锦衣卫冗官情况,便能够看出这万历时期的大明,已然糜烂到什么程度。
当然,这种冗官程度,也非是锦衣卫各个官员中饱私囊。
很大一部分原因乃是,历代皇帝对于锦衣卫职务的随意安排。
世袭的武官可授锦衣卫,受到皇帝所看中的匠师,亦或是皇帝身边的宠臣,各个皆可被封作锦衣卫。
这些人拿着俸禄,可却不会办事,锦衣卫便要因此而招揽更多白身来干活。
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群体,到后来朝廷甚至连这些人的俸禄都发不起了。
自万历元年以来,张居正便大力整顿吏治,裁汰冗官冗员,可唯独难以对锦衣卫下手。
很大的问题便是,这里头涉及到的利益群体实在是太多了,多少的世袭武官,多少勋贵家子弟涉及其中,可是能够裁汰了他们?
可不裁汰他们,难道裁汰底下办事的锦衣卫么?
不知存的什么心思,这刘守有便对张允修是一番“掏心窝”的诉苦。
“去岁元辅大人还吩咐下官,要妥善处理南北镇抚司诸事,南镇抚司有监造军械之责,北镇抚司有培养缇骑、掌诏狱之权,然二者都多少鄙陋......”
“还有稽查之权,锦衣卫受着东厂辖制,然若无稽查之权,锦衣卫如何办事......”
“各个千户所校尉所,世袭军户拿着微末俸禄,生活是难以为继......”
张允修眯起眼睛审视着对方,他有理由怀疑,这个老小子便是想让自己收拾这些烂摊子。
他眼观鼻鼻观心,并没有那么多功夫与此人在权力上扯皮,如今显然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
待到二人回到司房之时,里头已然有一人在候着了。
四哥张简修焦急万分的样子,他一见二人入了司房,便即刻起身说道。
“刘佥事,我要即刻调配缇骑,西城那头出了点乱子,白莲教匪作祟的事情,实在是叫人烦不胜烦,那柳......”
可他话还没有说完呢,便当即愣在当场。
“士元?你小子怎么在这里?我正找你呢,快与我去走一趟,这些白莲教匪越发无法无天了,再这样下去他们都敢在这京城造反了!”
他认出张允修站在一旁,立马走了上来。
可这一番话说完,却紧紧皱起了眉头,上下打量着张允修。
“士元?你何时穿上了这三品豹服,不可胡闹,胡乱穿戴官服可是要掉脑袋的......”
他紧紧盯着张允修身上的三品服,非常明显的一个差距,这衣服乃是正色,即大红织金之色,更为讲究。
而自己身上乃是绛色,虽也是红色的一种,可比起大红来偏暗,天然便低人一等,这四品虎服也似乎天然少了威严之感?
这令张简修十分恼怒,幼弟什么都胜过自己,唯独这官职和武力上
,自己远超对方。
张允修上次说什么自己是同知大人,本以为他是开玩笑,可没想到竟然来真的。
想来,这刘佥事也受了胁迫吧?
张简修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说道:“士元!爹爹卧病在床,你却越发荒唐了,官服是随随便便能穿的嘛!若是被他人看见了......”
可张简修话音未落,一旁的刘守有突然打断对方说道。
“那个......张佥事不知么?”
“不知什么?”张简修心里头咯噔一下,一时间竟然有些无法接受。
刘守有一脸疑惑地说道:“朝廷发下来的制敕文书,张佥事没有看到么?”
张简修无奈地说道:“近来都带着弟兄们于京城搜捕白莲教匪,实在没功夫坐堂。”
除了上次在医馆,张简修便是带着手底下的锦衣校尉四处侦查,他憋着一股气,势必想要超过张允修。
可没有想到......
眼见着张简修神情僵硬的样子,这刘守有却会错了意,脸上喜笑颜开的样子,连忙拱手说道。
“现在知道也不迟,恭喜张佥事了,前几日陛下刚下的旨意,任命令弟张士元为锦衣卫同知,下官今日正带着张同知四处熟悉,今后这南堂总宪,便是令弟了。
你二人同是这锦衣卫堂官,一人佥事一人同知,可叫人好生羡慕啊!”
“我......”
张简修脸上憋得通红,压着内心一股子郁闷,艰涩开口。
“多谢刘佥事了,此乃陛下之恩典。”
张简修的内心很复杂。
一半是欣喜,张允修入了锦衣卫,往后他行事自然便多了助力。
另外一半却是不甘,自小二人都是不读书的料子,都受着老爹嫌弃和责罚。
从前是文采方面被张允修压过一头,张简修倒是认下。
可明明自己先入官场,混着混着,这胞弟官阶竟然压过自己一头!
他目光复杂,看向张允修,重重叹口气说道。
“士元,我没想到......”
话音未落,却见张允修板起脸来。
“张嗣哲!工作的时候称职务!”
刘佥事有着“领导职务”,可张简修那是结结实实低自己一级,怎么能够直呼名讳呢?
老哥,实在是有点大逆不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