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张允修在御书房等得焦急,目光便落在书架上的一本《太平惠民和剂局方》。
这本医书乃是宋代朝廷颁布的成药标准,在元朝的铁蹄之下,宋朝诸多典籍都已然被焚毁失传,唯有医书还保留完整。
能够在皇帝御书房的自然不会是什么摹本。
看到这本书,张允修自然便想到了药圣李时珍。
说起来,为了治愈老爹的肠澼之症,张允修可谓是操碎了心,甚至连谋反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都给搬出来。
是我张允修想要谋反么?我张允修是大大的忠臣啊!
无非是老爹太不争气,无非是老爹讳疾忌医罢了!
故而,为了治疗老爹的肠澼之症,瘟疫防治一进入尾声,张允修便从医馆内抽出人力物力,研究此病症的根治办法。
实际上,即便是在后世,若想要根治痔疮,唯有通过切除手术来实现。
大明朝有外科手术的先例么?
确实是有的,诸如痈疽切开引流、脱疽截趾,还有太监入宫阉割等等。
然而,技术却是令人不敢恭维。
即便是这个时代,最为高超的名医,进行手术也是十分不存一。
所以,除非是无药可医,古人是不会接受手术的。
不手术?
明朝大夫治疗痔疮的办法,实际上主要还是用外敷草药,以及枯痔法。
这个枯痔法,便是在历史上让老爹张居正一命呜呼的疗法。
用砒霜涂抹患处,想一想就没什么活命的可能。
先例极少且死亡率高,这就导致研究过程中出现了麻烦——根本没有大夫敢为张居正诊治。
先不说,张居正在朝堂上“元辅”的地位,医死他有什么后果。
对方乃是师尊张允修的老爹这回事,已然令诸多大夫噤若寒蝉。
实在还是张允修的名声太过于响亮,全京城都知道,此人乃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
君不见,朝堂上招惹到他的人,哪一个有好下场?
张允修嘴上说着什么,即便是尔等将为师老爹医死,为师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甚至还会觉得欣喜万分,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语。
可哪个徒子徒孙敢真正对张居正下手?
这就让对张居正的医治进入到了一个死胡同。
可老爹张居正这隐疾,拖着也不是一个事儿,毕竟张允修还要靠着这个老爹,继续自己在朝堂上的谋划。
若是突然嗝屁了,他上哪里找一个,跟张居正一样靠谱的老爹啊?
想来想去,唯有一个办法了,那便是寻李时珍为张居正割痔疮!
一方面,李时珍挂着“药圣”的名头,早已经是名扬天下,自然是有底气为张居正看病的。
另外一方面,李时珍常年在民间游历行医,积累下处理各类疑难杂症的经验。
诸如他在《本草纲目》里头对于曼陀罗花的记载。
“八月采此花,七月采火麻子花,阴干等分为末......割疮灸火,宜先服此,则不觉苦也......”
显然,东壁先生还是有相关丰富经验的,要不然张允修怎么会提前询问,对方对于麻药的理解。
最为关键的是,即便是他治死了张居正,张允修也不敢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对李时珍动手。
自家老爹的后庭,还是要交给李时珍,才能够放心!
正当张允修在御书房内胡思乱想的时候,外头终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万历皇帝脚步匆匆,进入御书房,一见到张允修,顿时欣喜万分。
他径直走向上方御座,嘴里忍不住夸赞说道。
“张士元啊张士元!自小朕便觉得你聪明伶俐,现在看起来,你不单单是有小聪明,甚至还有些断案的天赋,与那狄仁杰也是不遑多让!”
万历皇帝赞不绝口,可张允修却上前行礼,无奈叹息说道。
“可惜,终究还是不能还百姓一个公道。”
万历皇帝神色一黯,无奈回应。
“朕终究不是那武媚娘,士元也非是那狄仁杰,朝堂之上非是那么简单,也不能肆无忌惮,是有苦衷的。”
皇帝不愿提及内情,可说的乃是肺腑之言。
当然,张允修也没打算指望万历皇帝,若他能够靠得住,历史上便不会躲在深宫里头怠政多年了。
对于一个遇见事情便选择逃避的皇帝,做到这种程度,某种意义上,已经是相当为难他了。
说话间,万历皇帝便将一份文书递给了张允修。
“士元且看看这个。”
张允修心里早有准备,可看了那文书,却还是吓了一跳。
文书内容很简单,便是北镇抚司锦衣卫佥事刘守有的请罪“报告”。
主要内容是,前礼部尚书,勾结白莲教匪的钦犯徐学谟,昨日于诏狱畏罪自缢!
锦衣卫佥事刘守有
说明此事,并且向皇帝请看管不利之罪。
说起来,张允修虽为锦衣卫同知,然而却没有“管理职务”,北镇抚司一干事务,主要还是由刘守有处置。
这报告中还提到,前礼部尚书徐学谟自缢前,以血书在牢房墙壁上自认罪状,将勾结白莲教匪、煽动流民等一干罪状,认了个七七八八。
徐学谟竟然将全部罪责都揽下来了?
张允修紧紧皱起眉头,一时间便想到了个可能,看向万历皇帝直截了当地问道。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徐家?”
他很自然的便想到,这徐学谟与张四维,以及其背后的清流、士绅、晋商群体,达成了某种协议!
以自己之死,去换取家人的平安。
这样的操作,不论古今都是屡见不鲜。
可没有想到......
“哼!”
万历皇帝冷哼一声,眼睛里头喷出火来。
“他以为死了,便可以一了百了?勾结白莲教匪,贪赃枉法,祸乱朝纲,煽动流民,甚至可能为白莲匪首,本就应该斩首示众!”
显然,万历皇帝对于清流们的愤怒,已然全部转移到了徐学谟身上。
张允修眼神凝固询问说道:“那陛下的意思是?”
“抄家!”
万历皇帝眼中透露出狠辣。
“家中一干人等,男的流放边陲,女的充入教坊司!”
对于这般处置,万历皇帝还是不解恨的样子。
可显然,这个处置已是朝堂讨论决定,至于三司会审不过是走个流程罢了。
张允修脸上有些讶异。
实际上,以他掌握的实证来说,徐学谟是否为白莲教匪首一事,尚且没有定论。
甚至徐家搜查出来的“降魔杵”和“经书”,都显得太过于刻意,不像是徐学谟这等人能够留下的把柄。
反倒像是.......
虽有所准备,可张允修还是生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群清流还真是心狠手辣啊~
徐学谟甘愿在诏狱中自杀,定然是与他们达成了某种交易,亦或是说受到这些人的误导。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若是他不死罪责还不能轻易定下,可他这一死,所有人必然将一切罪责推到他身上。
这倒也是罢了,能够保下一家老小,也算是死得其所。
可现在看起来,不单单是徐学谟成为了清流的弃子,徐家也成为了他们的弃子。
如若不然,谁来承担皇帝压抑的滔天怒火,以及平息这一切残忍行径后的悠悠众口?
也便只有徐学谟才会天真的相信,那自身难保的张四维,以及自诩仁义道德的清流,会真的帮助他保住一家老小。
一时间,张允修不免有些唏嘘。
此案之后,从前被士林交口称赞的徐学谟尚书,将会被批倒批臭,甚至于史书上也依旧会留下一个恶名。
毕竟没有人有动机,去帮助徐学谟去说上一句公道话!
相比较来说,自己无意间给徐学谟和痔疮膏联系在一起,反倒是可以说,给他增添上一个美名了?
历史有时候便是这般荒诞不经。
眼见着张允修神情复杂的样子,万历皇帝忍不住提道。
“张子维......”
他重重呼出一口气,声音里头带着一丝无奈。
“朕打算批准他致仕回乡,毕竟此人......”
皇帝抬头看一眼张允修,不由得感慨说道。
“士元,朕也是被逼无奈!”
明朝对于入阁的官员,基本上还算是优待的。
有明一代,受到惩治最为严重的,乃是嘉靖朝的夏言。
嘉靖二十七年,夏言被严嵩攻击收受贿赂、插手关市等一干罪状,最后被斩首于西市,妻子苏氏流放广西,子孙削职为民,这是明朝唯一一个被砍头的首辅。
相比之下,其他获罪的阁老,诸如严嵩等,一般也是罢职抄家。
即便是后来的崇祯皇帝,对于薛国观、周延儒之流,也仅仅是赐毒酒和白绫。
此等风气之下,张四维背后又有晋商势力的力保,即便连皇帝也真不能下定决心处置了。
致仕回乡,算是双方给各自留下的一个体面。
见万历皇帝在自己面前,做出一副极其愤慨的表情,张允修有理由怀疑,这个小皇帝开始学坏了。
这狗皇帝看起来像是在“点”自己。
若是换个如陆炳这般的狗腿子,看到皇帝如此气愤之后,定然会派人半路劫杀这张四维,随后给自己惹来一身骚。
张允修确实不想放过张四维,可也不会用劫杀这种漏洞百出的手段。
想了想,他认真建议说道。
“臣倒是有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