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请,是报。”
“你们不认——我也不退。”
“但你们要是认,我就在这儿画下一段。”
“就写在我塌的后面。”
……
这句话一落,岸边没一个人出声。
徐砚站在简式图后看了半晌,把自己刚画的“起线后段”挪开三寸,让出一段空页。
“她要画,就从这开始。”
“我让一段。”
“她图塌了,那她现在写的,就是塌后第一笔。”
宁烈盯着那块湿图,没拒,也没批。
他只是说了一句:
“你想写,可以。”
“但不许补。”
“你原来那段塌了,你就别想着把它补上。”
“你就从你塌的那一刻开始画。”
“你写‘塌后段’。”
“让后来人知道——那段断过。”
“但人没退。”
“你这线,是从死里翻出来的。”
林西苒点头,跪在岸边,从包里拿出一截削尖的木笔头,就地在徐砚让出的那段纸上落了第一笔。
她写的线不长,一页不到,但在图页角写了五个字:
“断后我来补。”
……
当天夜里,哨所新增木牌一块,插在新线桩前。
宁烈写的,不是“接线”,也不是“补段”。
牌上写的是:
“此段塌过。”
“塌时在,补时在。”
“不是补图,是补命。”
北线图册,从这夜起,多了个不在预段序号内的“断后段”。
它不编号,不归册,不供阅。
但它挂着。
谁都知道,这段线,是死人没守住,但有人活着站回来的。
图写得不多,但那一笔——没人敢擦。
线,不怕塌。
就怕塌了之后没人敢回来接。
而这次,回来了一个。
她没躲。
她在。
八月初五,北线图第卅一段完工。
图由徐砚与林西苒合署,头一笔写在塌后段尾,尾一笔连至新设仓桩点,全程无错位,线通、防段准、火仓稳。
徐砚把图递上来时,没说话。
林西苒只在图尾写了四字:
“此线,共起。”
老赵凑过去看完,撇嘴:“你们这段不分署名?”
林西苒回:“我们没分谁守前头谁守后头。”
“就像那段仓塌,我倒了,是他第一个下去拉我。”
“这一段,我们一起站的。”
“不是图上排的谁先谁后。”
“是命一齐压进去的。”
……
宁烈看完图,批了一行字:
【此段线不计序,只挂名。】
【名者二人,一书一守,二人同在,线则存。】
然后取下一根桩绳,把这一段实地系上防线,亲手钉在“无退线”旗正下方。
那天北海风急,旗吹得直直的,绳也紧。
三十段线,从岸口写到仓尾,一段没断,一笔没改。
夜里,东岸来了一封奇信。
送信的人没报身份,是个戴斗笠的老者。
人到哨所外,举起一封布包信件,只说一句话:
“送信,不问。”
“送完就走。”
信封外头,写的是:
【宁封线亲收。】
里头,是三张图。
第一张,是三年前旧北图残稿。
第二张,是今年初三协试探草绘。
第三张,是一张对照图。
三图一比,差得不多,但封线桩的坐标——偏了。
而且偏得不是小数,是整整一段防线的深口位。
徐砚一边翻图一边道:
“这图不是画错的。”
“是故意往里探的。”
“他们试图把我们图口往里吃三里地。”
“吃下这三里,他们在册图上就可以说‘这不是你们的线’。”
“因为他们的新图压住了。”
“朝里一旦有人默认,他们就有了坐标占理。”
老赵低声骂了句:“这帮人,不走船了,开始走图了。”
林西苒拎起那张“试图压口”的第三图,手指一戳:
“那我就给他们回图。”
“他们不是要画图里来?”
“我就在图里写一句话。”
……
第二天,林西苒、徐砚合写回图,原样画线,原样标点。
但在三里防线口那一笔,特意加粗。
下方三行字:
【你们画的,不是图,是脚印。】
【你们一笔踏过来,我就一刀砍回去。】
【你们画坐标,我画坟。】
图未封,未署名,直接送回东协三图组。
当天夜里,无信回。
但海上三条试探船,全数掉头。
宁烈站在桩下,看着远海不靠岸的船影,沉声一句:
“他们怕图,不怕人。”
“那就让他们看看,咱这图,是人命压的。”
“不是测出来的,是写出来的。”
“下一段图——我亲自画。”
八月初十,宁烈在哨所石桌前,铺开简式图册第四卷。
头一句落笔:
【北图第卅二段,宁烈起笔。】
【我写,不给人看。】
【我写,只为堵人心。】
北海再起线,老兵亲画第一笔。
不为留名,只为守段。
因为这线,到了现在,早不是画给上面看的。
是——画给后来的人压命用的。
八月十三,北线晨查,港西桩下多了一道不属于任何哨所的标记。
不是船,不是人,是一块从外海漂来的木匾,上头用火刀刻了五个字:
“此线不公认。”
底下钉着一枚铜币,朝廷年号朝阳五年,正是司空玉登位的头一年。
徐砚看到第一眼,脸就沉下来了:
“这是挑明了来撕。”
林西苒凑近看了看匾角:“不是三协的手法。”
“这不是海线试探,这是从朝里来的。”
老赵咬牙:“谁敢这么干?”
“敢钉铜币,那就是有人要把这线扯进话里去了。”
“不是打。”
“是议。”
那日傍晚,京中密讯抵哨所。
书中言简意赅:
【三部联席,有言北线画段未批,不能立于志图。】
【若再扩图,恐涉越制之议。】
【请宁烈暂停线写,交图议审。】
这封信一送到,老赵当场炸了:
“他们真开始动笔了。”
“不是海上的,是屋里的。”
“从现在起,咱这线不是怕船,是怕嘴了。”
徐砚提笔要回信,被宁烈按住了。
“他们不是想讲理?”
“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是我写的理。”
宁烈没写信。
他写了一篇《非图记》。
不是格式,不走章,也不署官名。
就是一张麻纸,铺在哨所石台上,一行行写。
【我宁烈,守北线十年。】
【线无号,图无印。】
【朝不批,民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