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这江山能撑得下去,我就必须先把底下掏空的土给扒出来,重铺。”
苏瑾低头,手指捻着桌上的茶盖,轻声问:
“那你自己呢?”
“你到底想要什么?”
宁烈靠过去,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指:
“我想要你能一直坐着。”
“我想要我儿子长大后不需要疯,也能走路。”
“我想要我死那天,城墙没塌,百姓还能喝粥,江界军还能走路。”
“别的不想。”
苏瑾看着他,忽然说:“你得留下点东西。”
“哪天你真不在了,朝上得有个理。”
“你这些年剁了那么多手、破了那么多案,你要是不写下来,后人怎么信你是对的?”
宁烈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啪地一声丢在她桌上。
“早写了。”
苏瑾翻了两页,愣住:“这是……你这几年杀过的人名?”
“对。”
“罪证?”
“不是。”
“我怕我老了记不住。”
“怕你哪天不在,我儿子长大问我——他娘给的这命到底值不值。”
“我得给他个数。”
“我得告诉他——”
“你娘一个人扛着这天下。”
“我没给她添乱。”
“我疯,不是疯给别人看。”
“我是疯着陪她走。”
苏瑾没说话。
她低头一页一页翻着那本簿子,纸上是人名、事由、刀落之处。
没有评语,没有案牍,也没有半句功过。
只有一行字,写在第一页顶头:
【我疯过的地方,不许你再流血。】
她合上本子,把它收进书案最底层抽屉,扣上锁。
“你疯够了没?”
宁烈笑了声:“你要还想让我陪,那我就没疯够。”
“你要哪天不让我陪了,我疯也就散了。”
苏瑾端起茶盏喝了口,抬头问:“陪我容易。”
“陪得下去才难。”
“你知不知道——从你第一把刀落下开始,江界军就在背命。”
“他们现在是你的人,不是兵。”
“你疯得起,他们疯不起。”
宁烈站起身,转头朝外看了眼:“那我现在去解他们的命。”
“从明天起,江界军归于北镇。”
“我收兵。”
“我只留三百亲卫,调进皇宫听你差遣。”
“以后江界这俩字,就不写在兵籍上了。”
“写在我名字后头。”
“我是江界。”
“我在这儿,规矩就在。”
苏瑾听完,放下茶盏,半天没说话。
最后只说了一句:“那你这一疯……真是疯到头了。”
宁烈回头,扯了下嘴角:“那就收尾。”
“以后谁要疯,就得问我——疯得起疯不起。”
“疯得过我,才配疯。”
第二天,宁烈披甲入朝,亲手将“江界军”兵印交回兵部。
并上交调令文书,写明:
【江界军自即日起,解编】
【军籍作废,兵号不留】
【其军原属之人,归户入民,三年不得征调】
【此军自创至废,未留战败】
【不为朝战,不为功录,只为护命】
【今去,不诧,不悔,不存】
此令一出,王都震动。
兵部上折弹劾,言其私废战制、擅断军编。
枢机台质问其人身是否尚为皇配,是否仍属朝官。
百姓却不吭声,只有人连夜在城门口刻了六个字:
【江界无兵,有命。】
苏瑾把那石碑看了半天,转头问宁烈:“你真不留?”
“留个屁。”
“留得越多,事越多。”
“我这辈子跟你疯得太久,累了。”
“现在我想歇一歇,陪你和孩子吃两顿安稳饭。”
“你要真想打仗,我帮你磨刀。”
“你要真想干政,我帮你写折。”
“你要哪天啥也不想干了,我就带你翻墙出去游江南。”
苏瑾盯着他看了会,忽然问:“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进宫怎么进的?”
“翻墙进的。”
“那你还翻得动吗?”
宁烈弯腰抱起她:“你试试?”
“现在我翻墙带一对半。”
“她娘睡我背上。”
“她儿子挂我胸口。”
“这叫一家三口,越墙不过夜。”
当晚子时,王都城西墙边上,多了一根绳。
有人路过,还以为哪家贼翻墙,结果抬头一看,半空里吊着一块木牌,歪歪扭扭写着六个字:
【皇配夜游,莫扰】
再一看旁边,一男一女一娃,正蹲墙根吃糖糕。
女人穿着旧常服,头发随便扎了个结,抱着那娃一边喂一边骂:“你翻个墙能别把我腰拐下去不?”
男人啃着糖糕,笑得像贼:“你腰是拐的,我是转的。”
“咱不走宫门,不走诏令,就走墙。”
“这才叫——皇不皇配的,咱是一家人。”
苏瑾瞪了他一眼:“你再胡说,我明天上朝把你亲卫都打发去看马棚。”
宁烈咂吧了下嘴:“你看你这性子,还是没改。”
“我那江界军都解编了,你脾气还挂墙头上。”
“挂你脸上了。”
小宁无疆在她怀里咯咯乐,像是听懂了,手舞足蹈一把扯住宁烈的胡茬。
宁烈疼得一缩,抱起他就转了一圈:“你小子也继承你娘的手劲是吧?”
“不错,将来能打。”
苏瑾看着他抱娃绕圈,声音慢了下来:“你以后真打算就这样了?”
“就带着我们俩,吃吃喝喝、翻翻墙?”
宁烈把孩子扛肩上,扭头答她:“你想再打仗,我就陪你。”
“你想卸甲,我就陪你种田。”
“你要哪天说咱一家人就躲去南边开茶铺——”
“我现在就能去买铺子。”
苏瑾望着他,看了半晌,点了点头。
“那咱们明天就走。”
“去哪?”
“临江。”
“买块地,造间房。”
“你种菜,我带娃。”
“你要是闲不住,就上镇上去吓吓人。”
宁烈抱紧她,声音闷在夜风里。
“好。”
“明天就走。”
“带着咱一家三口——”
“换种活法。”
第二天天还没亮,宫里的人就慌了。
皇配失踪、陛下未临朝、寝殿空无一人。
连奶娘抱娃都抱了个空,差点没吓哭。
一地大臣跪在午门前等宣旨,结果谁也没来。
直到巳时末,门口一封信贴上去,写了七个字:
【朕带娃,不上朝。】
底下印着苏瑾的私章。
再下面一行歪歪扭扭的墨迹,是宁烈补的:
【皇配带娘,也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