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时候谁来接?你们啊?”
“你们可没我命硬。”
临江镇没再出过乱子。
也没人知道镇上那个劈柴的,是当年那个杀官不眨眼的江界疯配。
也没人记得,曾经有个皇帝,带着男人和孩子翻墙出走,只留了一纸字条:
【我不治天下了,我治家。】
【谁要动我家,我就回来。】
临江镇第七年春,小宁无疆满五岁。
当天镇上没放炮,也没办席,苏瑾只做了碗鸡蛋挂面,宁烈煮了两坛甜酒。
一家三口围着桌吃,吃得热热闹闹。
吃到一半,小无疆忽然问了句:
“爹,你以前真杀过人吗?”
筷子顿了一下。
苏瑾看了宁烈一眼。
宁烈没回避,点头:
“杀过。”
“你怕?”
小无疆咬着面条,摇头:
“不怕。”
“那你想学吗?”
“不想。”
“那你想做什么?”
小无疆低着头想了半天,抬头说:“我想做你。”
宁烈愣了一下:“做我?你知道我是什么?”
“你是我娘的男人。”
“我想也做一个我喜欢的人——的男人。”
苏瑾笑出了声,一巴掌拍他脑袋上:“你先把字学全了再说。”
“别光会讲疯话,姓都写不好就想娶人?”
宁烈搓了搓孩子脑袋:“可以,想娶人就先背我这本账。”
他转身从柜子里拿出那本薄薄的账簿,拍在桌上。
“这是我这些年记的帐。”
“杀过谁,救过谁,欠过谁,还过谁。”
“你要想像我,就得认账。”
“疯不是乱,是明白。”
“你要疯得不明白,你就是狗。”
“你要明白了再疯——”
“那你就是我儿子。”
夜里,苏瑾把孩子哄睡了,回屋看见宁烈一个人在灯下翻那本账簿。
她走过去:“你还翻它干嘛?”
“看看有没有漏人。”
“我以后不记这个账了。”
“但我要留给他一个底。”
“我怕他以后哪天要疯,有人来拿我吓他。”
“我得让他知道——我这疯不是威风,是护命。”
“他不想疯就不用疯。”
“他要疯,就得疯得比我狠。”
苏瑾坐下,看着那一页一页人名,忽然说:
“你说他以后真遇到事了,你不在,他撑不住呢?”
“他撑不住,我就回来。”
“你能回来?”
“他一喊我,我就回来。”
“你死了怎么办?”
宁烈停了半秒,点头:
“那我就托梦回来。”
“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赖命第一。”
“只要你们两个在,我就回得来。”
“你在,他有命。”
“他在,你有命。”
“你们在,我才有命。”
“哪怕魂都散了,我也要想法子回来。”
苏瑾沉默了一会儿,靠在他肩头:
“那你得记得多写点。”
“你死了也得让他记得你是谁。”
“不能就剩一个疯名。”
宁烈笑:“好。”
“我不叫皇配,我叫他爹。”
“我不留江界,我留这个家。”
“他以后记得的,不是我疯,是我不走。”
“我不走。”
第二年夏,小镇闹了一场水灾。
连下七天雨,镇外那条老堤压不住水了,夜里突决,村民连锅都顾不上带,抱着娃往山上逃。
宁烈那天刚从镇上回来,一脚踩进院里,脚底都是水。
苏瑾把小无疆抱出来:“河决了,你别扛了,咱家地保不住。”
宁烈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下一刻扛起锄头,头也不回地往镇外堤口走。
苏瑾追他:“你疯了!你还想去堵河?你当这是战场?!”
宁烈边走边说:“不是战场,是我家门口。”
“你家要是塌了,你还能躺着?”
苏瑾气得发抖:“你现在不是皇配,不是江界,不是带兵的!”
宁烈头都没回:“我是这镇的邻居。”
“我是这个地的种田人。”
“是那个被孩子喊‘爹’的人。”
“你要真想我当个死人,拦我。”
“要不你就把孩子抱回去,等我回来吃晚饭。”
堤口那夜风雨翻天。
宁烈带着镇上二十多个壮汉,拿着破席、旧木门、铁锅、水缸往决口塞。
有人说他是疯子,说这堤一看就扛不住。
他一句没吭,光膀子跳进水里,把石块一块块砸进缺口。
那水冲得他脸都划破了,人跟烂泥一样黏在堤上,连夜没合眼。
天亮时,水退了。
堤还在。
镇没塌。
宁烈一屁股坐在堤坝边喘气,旁边一个后生递水给他,问:“你到底是谁啊?”
他喝了口,回一句:
“我姓宁。”
“名烈。”
“以前疯过。”
“现在守家。”
后生说:“你守得住啊?”
宁烈笑了:“以前守江山,现在守我种的菜。”
“你说呢?”
他回到家的时候,苏瑾坐在门口,孩子躺她腿上睡着了。
她看了他一眼,说:“你这命啊,还真拽。”
“我拽的是你。”
“你要是走,我也不活了。”
苏瑾哼了一声:“谁说我要走?”
“我是怕你不回来。”
宁烈挨着她坐下,伸手摸了摸小无疆的脚:
“我要哪天真不回来了——”
“你就教他种地。”
“别教他打仗。”
“你再教他疯,那他这辈子就活不明白了。”
“他爹疯过一次。”
“就够了。”
第二天一早,镇上就传开了——那疯种田的宁家汉子,一晚上堵住了老河口。
镇长亲自送了锦缎和鸡蛋过来,宁烈坐在院门口,一边削萝卜一边回话:“你那锦缎我穿不出门,你那鸡蛋我倒是收了。”
“不过话说清楚,下回谁要再来建碑立名,我直接把碑给他们塞河里。”
镇长小声:“那是百姓心意……”
“百姓要是心意真在,记得今后一起种地的时候少偷懒就行。”
“我种三亩辣椒你看着眼红,不如你来种一亩?”
镇长被呛得转身就走,临走还被宁无疆丢了颗糖豆砸了后脑勺。
等人走了,苏瑾收拾菜篮要去镇东口教书,顺嘴问了一句:“你这次真不想让他们记名?”
宁烈往地上一坐,靠着小篱笆,一边拌菜籽一边回她:
“我当年杀人,是怕他们不记名。”
“现在我种地,是怕他们只记名。”
“他们老拿我疯的事说嘴,不知道我后来的命是怎么活的。”